那是斯特拉迪瓦里吗?当然是。
新鲜热乎,刚从设乐弦三朗的殿堂里掏出来的斯特拉迪瓦里。
按照唐泽预计,今天晚上的设乐家能不能有其他收获不好说,这把琴是管够了。
下午宴会开始之前,浅井成实从殿堂里就拿出来了一把,来自于当时精神状态糟糕的设乐绚音的殿堂。
出于某种近乎偏执的执念,当羽贺响辅知道他们的能力不仅能让恶人失去扭曲的人格,为过去而忏悔,也能修补灵魂的裂缝,让心灵出现问题的人成功恢复之后,他立刻就提出了要求,希望能让精神恍惚的设乐绚音清醒过来。
他是在复仇,是希望看见仇人们惊惧后悔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对方尽可能清醒一些,而不是在大梦里随波逐流的死去。
由于形态有点诡异,羽贺响辅拿过去用还有点心理障碍,于是最后没有选择用那把。
唐泽能能理解他的选择,毕竟任谁亲眼看着一个设计的多少有些奇诡的婴儿娃娃当着自己的面变成了一把琴,都很难不带有色眼镜去看这把琴。
反正按照浅井成实的形容,即便过去这把琴上没有什么诅咒的传闻,看过这个场面之后,你也宁愿相信它有了。
羽贺响辅就这样提着来自死者灵魂中的琴,一步步走上了舞台,场地的灯光随之暗了下来,再次进入了方便人专注观赏表演的模式里。
毛利小五郎本能地皱起了眉。
刚刚就是在一片黑暗里发生了事故,一个关灯之前还活蹦乱跳的指挥家,一首琴曲的功夫,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这会儿再要进入那样的环境,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安和不适。
“非得关灯不可吗?”他小声问身边的设乐莲希,“现场的宾客没什么仔细欣赏的心情吧?”
站在一个刚刚死了人,血泊还没清理的大厅里,谁又能真的当这里是音乐会现场,专心享受音乐的魅力呢?
设乐莲希捏紧了双手,样子比他更加不安:“不是啊,这、这也不符合流程。后台的灯光控制应该没有人在操作了……”
即便是简单的灯光布置和操作,这种配合演出的舞台效果还是需要有灯光师编辑好,由控制台去统一把控的。前台都出了人命,再心大的灯光师也应该知道今天晚上的表演是继续不下去了,怎么可能还继续待在后台老神在在地调节灯光呢?
毛利小五郎还在愣怔,柯南已经立刻站起了身,朝着大厅侧面的房间奔跑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现在位于后台里的……
台下的纷扰与已经站在聚光灯下的羽贺响辅没什么干系。
他将琴架在肩头,垂眸打量着这把在光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小提琴。
它不是真正的本体,而是三十年前,在设乐弦三朗的记忆当中如同神迹一般的那把琴。
所以非要说状态的话,它指不定比那把不幸被迫在储藏室当中沉默了三十年的本体更加好一些,光是抚摸着它优雅油润的琴身,都能感觉到一种美妙透彻的韵律。
这算是无数遗憾中的一件好事吗?羽贺响辅不能确定。
不过,在他原本的计划当中,本身就会有一把染血的赝品琴随着下一个受害者的坠地粉身碎骨,如今,拿到了来自他们的“馈赠”,就更是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那一丝优美流畅的声音传来,靠在后台控制台边上的星川辉便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再次推动了面板上的推杆。
大厅中最后几盏微弱的光源随之彻底熄灭,陷入了比先前更为彻底的黑暗里,只余下站在光中,仿佛逸散着光点的羽贺响辅与他手里的琴。
唐泽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避免可能散发出的光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羽贺响辅闭眼拉着琴,思绪缓缓回到了一年前,还有两年前的这个时刻。
浅井成实告诉他,他的能力或许是与吐露真言有关的,关于接下来的报复,无需他们从旁协助,只要他能更加精准地掌握这种能力,并且将它运用在别人身上,即便只有他自己,也可以完美无缺地完成所有的布置。
羽贺响辅原以为这很难,站在设乐咏梅和设乐降人面前,听闻他们口中吐出的真相的时刻,几乎击碎了他过去的全部认知,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任谁都不想再体验第二遍。
然而当琴声响起的时候,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随着精确流畅的音阶流淌,流淌向自己每次听见这首曲子的时刻,那些站在台前闭目默哀的亲人们,和他们脸上难辨真假的神情。
血迹被清理,毁坏的栏杆被重新修筑,陈旧的腐气却早已根植其中,难以抹除。
他第一次听见这个曲子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这首莫扎特没能写完的自哀之曲本是一首轻缓的琴曲,但听在年幼的他耳中是那样震耳欲聋。
那震耳欲聋,就好像是……那些时刻当中……
在他的神思彻底进入琴曲之后,下一秒,原本呆坐在台下,看着幻境一般开始演奏的羽贺响辅的设乐绚音愣愣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踏上了台阶。
正在各自运用自己的能力增强音乐感染力、削弱设乐绚音精神意志的两个怪盗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黑暗当中,设乐绚音就那样悄然地走上了数十级的台阶,绕过了已经空无一人的二楼走廊,走向栏杆的一侧。
“砰”的一声,找到了控制台位置的柯南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察觉到他动静的星川辉早已先他一步,潜伏在阴影中离去了。
柯南顾不上这么多,打开了手表上的手电筒,扒在控制台上确认过每一个推杆上粘贴的操作标签,很快找到了灯光的总阀,将它整个推到了底。
场外的《安魂曲》恰巧到了尾声,在琴音的余韵当中,大厅重放光明。
羽贺响辅抬起琴弓时,设乐绚音哭泣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了起来。
他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就看见设乐绚音用一种渴盼而痛苦的癫狂眼神注视着他架着小提琴的身影。
“降人、降人……我的孩子……”
“绚音,你在干什么!把琴放下?!”灯光亮起后发现桌对面的妻子消失不见的设乐调一朗喊了一句,手却诚实地按在胸口,似乎已经做好了要出事的准备。
不只是调一朗,厅里的其他人都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
设乐绚音所站的位置,以及她现在的姿势,看上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站在走廊栏杆上用来摆放装饰品的突出露台上,整个人向前倾身,几乎快要失去平衡了。
“伯母……”羽贺响辅转过身,用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他曾经是敬重过这位和蔼的长辈的,失去了父母的他十分羡慕降人有这么一个无限爱护他,可以为了他与丈夫乃至于家族抗衡的好母亲。
然而这令人钦羡的特质,才是令她成为了伥鬼的真正契机,这要他如何面对这种现实。
“弹二朗。”在慌忙想要救援的人冲上来之前,设乐绚音的表情突然恢复了正常,用平静的语气冲着羽贺响辅喊了一声,“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摔在地上了,我很慌乱,降人也是,可是调一朗说,这样琴就真正属于我们了。我想要反驳,可是降人的表情,他的表情……”
可能是经历过改心的缘故,好歹恢复了一些正常人是非观的设乐绚音眼里涌出了泪水。
羽贺响辅知道她将自己也看成了父亲,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她。
设乐调一朗陷入了魔怔,当时的设乐降人也是个十六七岁,不成熟又被突发的情况吓住了的孩子,面对这样的父子俩,设乐绚音做不出忤逆他们的行为。
对比之下并非决策者的她似乎罪责轻一些,但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呼喊,以及对弹二朗的忏悔,羽贺响辅依旧说不出原谅或者理解之类的话。
毕竟有权力原谅他们、理解他们的人,已经死去三十年了。
于是他只是拎着手里的琴,站在原地,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她即将倾倒下去的身形。
“对不起。”
设乐绚音发出了最后一声低泣,然后整个人从栏杆边缘翻倒了下去,头朝下地坠落在了僵硬洁白的大理石上。
“呀啊——”
“奶奶?!啊啊……”
“救护车呢,快叫救护车……”
“天那,那把琴,那把琴它……”
同样急切前冲的柯南瞪大了眼睛,从设乐绚音怀中滑落出去的琴体在坚硬的大理石面上折断,崩碎的琴弦发出了刺耳的裂响声。
“天哪……”琴的部件飞落到了脚边,看着这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在眼前毁坏,原本还有余力拉住设乐莲希的毛利兰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
失去了挟制,设乐莲希忙不迭朝坠地的奶奶冲了过去,伸手碰触到她染血的面庞,终于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设乐调一朗当然也疾步冲了过去,他朽败的身躯像是突然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完全不像是个濒死的老者,几步跑到了设乐绚音坠地的位置。
然而他伸出手去触碰的却不是自己奄奄一息的妻子,他只是颤抖着双手,试图捡起地上的小提琴碎片。
“斯特拉迪瓦里,我的琴,我的东西……”
面前发生了这等惨剧,羽贺响辅依旧站在台上没有动。
他看着屈膝跪倒在琴边的设乐调一朗,轻声问道:“她为什么会说对不起我父亲?还有,她刚刚说的……”
将失去了形状的琴身揽在怀中的设乐调一朗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去看发问的侄子,大口喘息起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已经在这把琴上失去了那么多性命,面对理论上应该正当拥有这把琴的受害者的孩子,他还是连一句实话都说不出来。
羽贺响辅收紧抓住小提琴的手,闭了闭眼睛。
只是想要听见一句解释,想要在对方死前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这么困难吗?
一把绝世好琴,就能让人放弃人性,不惜断送亲朋好友的生命,也要将之据为己有吗?
微弱的金色光芒在眼底扇动,羽贺响辅吐了口气,冷声说:“别哭了,那是一把赝品。”
“什么?可是这把琴,是奶奶从我手里……”设乐莲希猛地抬起头,想要反驳,看清羽贺响辅的表情之后又止住了话头,讷讷难言。
是啊,这把琴拿出来之后就被交到了羽贺响辅手上进行校准,是在他完成了校音之后才到了她的手里。
如果有谁真的有机会调换掉它,羽贺响辅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这不可能!”设乐调一朗的表情立刻扭曲了,“我听过它,我熟悉它的音色——”
“当然是有可能的,毕竟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想要蒙骗我父亲的仿制品,不做的足够像,要如何掩人耳目呢?”羽贺响辅打断他的话,“我父亲能听得出来,你却做不到,这不就说明,你本来就不配拥有它。”
“你少胡说!”设乐调一朗不知道被他的哪句话刺激到,不顾自己脆弱的身体,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那是我的琴!你就是个小偷,骗子……”
说话间,他浑浊的视线锁定在了羽贺响辅的手上。
站到这么近的距离,他才终于能看清这把羽贺响辅自己带来的小提琴究竟是什么样子。
联想到羽贺响辅自称自己调换了正品,他一下子怒目圆睁,径直冲了过去,完全管不了场里宾客们慌乱错愕的视线,还有正在停止呼吸的老妻,直勾勾地盯视着响辅手里的小提琴。
“还给我的,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这个贪婪的混账……”
羽贺响辅后退几步,避开了调一朗根本称不上快速的步伐,跃下高台,回到了浅井成实身边。
浅井成实默默地弯下腰,将脚边包裹里的另外两个琴盒也递给了羽贺响辅。
羽贺响辅提住两个琴盒的把手,抖开了盒盖,展示出其中严丝合缝嵌合在天鹅绒里的两把小提琴,发出了一声嗤笑。
“既然你说这是你的琴,那你来认一认好了。你能认出哪把是它,我就把它还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