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巳时正,往日寅时便起的弘治皇帝这时才从榻上起来。
乾清宫里,伺候皇帝起居的宦官宫女已是忙活开了,端着盥盆的宫女将水盆搁到洗脸架上,旁边还有一名宫女捧着面巾候在一旁。
架子旁放着椅子,弘治皇帝走到椅子前坐下,却没急着洗漱,洗漱之前还要梳头,以及喝药。
药还在火炉上煎着,箫敬走过来,轻轻地解下了弘治皇帝束发的飘带,满头的长发便披散了下来。
梳头的篦子在花白的发丝间游走,弘治皇帝从腹腔里吐出了一口气,眼睛阖上,旋即又睁开,整张面容松弛下来,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显得十分的蜡黄。
他就静静的盯着看,目光中透露着凄悯之色,过了一会儿,倏地唤道:“萧伴伴。”
“奴婢在呢。”箫敬一边小心翼翼的梳着头发,一边答话。
“你可知唐时的玄宗皇帝?”
箫敬目光往藻井上看看,作出一幅在回想的样子,随后答道:“奴婢倒是听说过,可却不甚清楚。”
“这位玄宗皇帝有一次照镜子,发现自己瘦了不少,不免黯然不乐,旁边的侍从便道:陛下为天下操劳,已是瘦了许多,应当好生休息,何苦要累到自己。玄宗听罢曾有感慨,吾貌虽瘦,可天下必肥。”
朱佑樘的语气很平缓,像是真的在讲故事,“玄宗观镜言瘦之典流传至今,朕如今也照着镜子,发现朕也瘦了不少,这脸色更是难看了许多,你说朕应当作何感慨?”
他没头没尾的讲了这么一番典故,发出这么一番的问询。箫敬猜不透弘治皇帝的想法,正琢磨着该如何答话,朱佑樘却又倏地问道:“太子有消息了吗?”
箫敬梳头的手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的又开始动起来,“厂卫那里暂时还没有消息,但皇爷放心,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会无事的。”
闻言,弘治皇帝却是盯着镜子冷冷道:“最好让他死在外头,如此朕方才能放心。
唐时的玄宗皇帝容貌消瘦,乃是肥天下,可朕如今这般,却都是因为那个逆子,他死在外头,朕以后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
听到这话,箫敬动动嘴唇,却是不好言语了。
当日朱厚照越狱出走之后,整个宫中便已是大乱,数百上千的厂卫出动,上上下下的寻找太子的踪迹。
可一番查找,只查出朱厚照自己用一根铜丝撬开了慈庆宫的大锁,趁夜翻出宫禁,蒙蒙夜色之下,又跑到东郊,劫持了一艘商船,顺着漕运前往了天津卫,由大沽口入海,至此不知所踪。
得知了这些,弘治皇帝更是担忧暴怒,大海茫茫,上哪儿去寻找一艘船的踪影,那几天,整个宫里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
可如今距离太子失踪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宫里恢复了平静,弘治皇帝也只剩下了冷漠,没有了愤怒,连担忧似乎都没了。
甚至还说出最好让那个逆子死在外头这种话。
而这已不是第一次说了。
这几天每次询问之后,弘治皇帝都会冷冷的说出类似的话。
但越是这样说,箫敬便知晓这是越发的担忧,不然也不会整日里询问太子的消息,更不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在白天天亮之后才能睡上三两个时辰。
以至于这些天都取缔了早朝,只留了午朝。
将头发梳罢,箫敬将脱落下来的头发悄悄塞到袖口里,动作很轻,却还是被弘治皇帝给察觉到了,他回头,“往袖口里掩的什么?”
“回皇爷,是”箫敬踌躇几秒,答道:“是一封奏疏。”
“奏疏?”弘治皇帝望了他的袖口一眼,神色平静的问道:“有奏疏为何不早拿出来?”
箫敬当即便跪了下去,“皇爷容禀,这封奏疏是今一早收到的,可见了皇爷正在酣睡,奴婢不敢打扰,方才皇爷睡醒,奴婢想着先伺候了皇爷洗漱之后再拿给皇爷瞧。”
“奏疏上不是什么大事?”
“奴婢不好说。”
说着,箫敬从袖口里将那封奏疏取了出来,“这是山东布政使司那送来的,奏报上说,在吕南及临沐两县之交的淮河漕运,风急浪大,有一艘客船倾覆,据核查身份,这船上乘坐的人中,有四人是此次去南直隶各县推行变法的官员,其中有两人因不识水性,不幸溺毙了.”
朱佑樘的脸色刷的一下沉了下去,国中如今两件大事,其一,征伐倭国,其二,推行变法。
前些日子,变法的官员就已是派了出去,前往北直隶各县的变法钦差已是悉数抵达,有的已经开始了推行变法事宜,据探报都还算顺利,前往南直隶的,由于所隔较远,只有一部分到了地方,剩下的则在路上,但如今走到半路却溺毙了两个。
弘治皇帝将那封奏报拿过来,三两下拆开封口,展开一目十行的扫下去,眼睛眯了眯,“噢,原来是意外?”
这句话问的很是莫名,像是询问,但口吻语气却又不像,箫敬都不知该怎么接,过了一阵子才道:“奏疏上是这么说的,说是船只意外倾覆。”
“那你以为呢?”
“奴婢不知,乾坤日月都在皇爷的手里握着,皇爷的心比天上的太阳都亮,皇爷肯定知晓,但奴婢愚钝,看不透这里头的道道。”
“朕知不与不知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伱说。”
“是。”箫敬应了一声,伏在地上道:“奴婢觉得既然奏疏上说是意外,那就应当是个意外,但是与不是,还要查一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弘治皇帝却似是不在意,只是盯着他问道:“怎么查,从哪里查?”
箫敬正待开口,朱佑樘又将左手抬起,比了个别说话的动作,仔细听了听,又看看格窗外头,“快到午时了吧?”
“回皇爷,快到了。”
“想来是几位朝臣都到了,朕也不问你了,给朕琯上头发,莫误了上朝。”
箫敬闻言忙不迭的起身,又看看殿门口的那座火炉,“皇爷,药已煎熟了,皇爷先喝药吧。”
弘治皇帝没言语,只是嗯了一声,握紧了手上的奏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