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景不好。
晌午的太阳很精神地挂在天上,奋力喷吐着丰富的热气和光芒。土路两边的高粱本来已经到了抽穗子的时候,却被晒得打了蔫,垂头丧气地卷起了宽大的叶子。自打康德皇帝在新京登上大宝,辽西的几个县已经旱了两年了。
这样的天气,谁也不愿意出来逛荡,土路静悄悄的,除了烦人的蝈蝈叫和偶尔飞起来的蚂蚱发出的啪啪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远远的一溜尘土飞扬过来,是一辆大马车,这要是有识马的庄家把式正好经过,非得羡慕得把眼珠子瞪出来:4匹纯种白色东洋马,一点杂毛都没有,这样的天气下居然不打蔫,奋力地拉着一辆西式豪华马车狂奔着。
这里是伪满洲帝国锦州省瑞县城郊。
这时是伪满洲康德三年夏末。
马车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短袖褂子,上面隐隐地能看出吉纹,这种上等的苏绣,在锦州都买不到,非得在奉天或者新京的大百货公司才能看得见。再配上白色的西裤、圆边墨镜,加上匀称的身材,无论谁见了都得夸一声,好一个摩登的富家公子!这公子长的是一副喜庆模样,可是老百姓看见他都得绕着走,为啥?他的身份可高得有点离谱,年纪轻轻居然就成了满洲国的参议。家里还做着买卖,有的是钱。再加上身边那些个别着家伙招摇过市的炮手,就更让人畏而远之了。
给张参议赶车的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脸上布满了皱纹,下巴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还有些佝偻着腰,像是经不起一点折腾的老棺材板子了。可是老头的眼睛可有神得很,时不时闪出一丝精光。他是四叔,张参议的外管家。
四叔驾着马车过了一个弯道,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老头把车的速度放缓,微微回头问道:“少爷,咱真的进瑞县?照我说还是赶紧赶回滨海,夜长梦多呀。”
“进县城,去找黄老爷子,对了,从北门进去。”
“唉,”老头叹了口气,“少爷,你总是这么赌大运,有输的一天可咋整?”
“还能咋整,找爹妈去呗。赶紧走吧,越晚越容易出事儿。”
马车调头上了岔路,奔向不远的瑞县县城。
瑞县是辽西省一个不大的县城,黄老爷子是这个县城只手遮天的人物,他本人是前清的秀才,祖上可不得了,当过明朝的二品大官。当然,这只是黄老爷子自己这么说,谁也没有当真。
黄老爷子有钱是真的,有钱就有势。黄老爷子不是县长,自己说是没有当官的能耐,可他的威望比县长还高几分。
前清的时候,他捐过顶子,却没有补实缺。大帅在的时候,黄老爷子是东北挂号的开明绅士,据说还和大帅一起吃过饭,当然,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东北易帜,服从中央,他家又是瑞县第一个挂青天白日旗的人家。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他是成了精的不倒翁。
现在日本人来了,老爷子欣然就任瑞县维持会会长。
既然有钱,水就得是好水,据说是在几十里地外的圣水寺拉过来的山泉。
茶也得是好茶,明前龙井可不是谁都能喝得上的。
张涛笑着喝了一口茶水:“两月不见,老爷子这身子骨可是越来越硬朗了。”
黄老爷子其实不老,不到60岁的年纪,保养得好,看起来还是一副50岁左右的模样。一身笔挺的西装,大背头一丝不乱,上面的发蜡都能照出人影儿来。他呵呵一笑:“老了老了,张参议少年英雄,以后还得看你们的喽。”
两个人又互相吹捧了几句,黄老爷子问道:“张参议不会跑了几十里地就是为了给我这老头子灌蜜糖水儿来了吧?”
张涛笑着说:“老爷子,我这是有了难处了。您也知道,我是靠和日本人做蘑菇生意混点吃喝,可这日本人从来都是货到了日本出手了才给我结账,这马上又到了收货的时候,我这手头……”
“哈哈哈哈哈,我当是啥事叫张参议跑一趟呢。你也太客气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欠着我的钱呢。”黄老爷子一听是钱的事儿,也就放了心,“这年景不好,欠了张参议这么长时间,一共是2000大洋,加上利息是2300大洋,我这就给参议张罗去,你先坐着喝点茶。”说着就要起身往客厅外走。
张涛连忙拦着叹了口气:“唉,要是这事儿,我就叫四叔来找你的管家了,哪能惊动老爷子您呀。”看了看满脸疑惑的黄老爷子,张涛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就和您实话说了,没啥掖着瞒着的,我这次收货,还差5000大洋。”
“5000?”黄老爷子慢慢坐下了,沉吟了一下,“那就5000,虽说我这现在也不富裕,但是你的事儿,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凑上。你容我几天工夫,过几天我叫我那不成器的小子给你送去。”
张涛心中一动,黄老爷子有一个独子,在“九一八”以后,就送去日本留学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哦?黄公子回来了?都说黄公子是人中龙凤,我却一直无缘相见,有时间我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回来了回来了。”一提到自己的儿子,黄老爷子眉开眼笑,“要不我还想和张参议说这事儿,我这小子,非得要当兵,这不就上了边防军了。您和张旅长还有晴川太君都有交情,还得请张参议美言几句。”
张涛大方地摆了摆手:“这是小事儿,包我身上。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唉,这到了家了,不吃饭就走可不行啊。”黄老爷子挽留,“我那小崽子出去办事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正好叫你们认识认识。”
张涛的心里揣着事儿,哪能留下来吃饭:“黄老爷子,有饭吃我哪还愿意走呢?这不是要事在身嘛。”看着黄老爷子面露不快,他一笑,“日本人的买卖,我敢耽误了吗?”
正说着,就听见“啪嗒”一声脆响,端茶送水的小丫头失手打碎了茶壶。这丫头张涛早就注意到了,长得这叫一个水灵,都说东北女人骨头架子大,这个丫头却是一副削肩,盈盈一握的小腰,透过粗纱裤子还能隐约看见修长笔直的大腿,饶是张涛这种自认为不花花的人,也着实多看了两眼。
“槐花,你这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黄老爷子瞪起了眼睛,“这茶壶是前清的东西,要不是来了贵客,我都不舍得用。”
话是责备,张涛却看出来这老头子其实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再看老爷子的眼神,根本就没有看地下的碎片,却在小丫头的身上打量个不停,顿时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
小丫头蹲在地上捡碎片,一句话也没有说,背对着张涛,那熟透了的白梨一样的曲线,看得张涛心里一阵阵地发烫。
突然,站在张涛身后的四叔轻轻碰了他一下,张涛余光向后扫过去,看见四叔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于是顺着四叔的目光看向那小丫头白皙修长的后颈:梅花痣!
还真的有这种痣,张涛差点没叫出声来!
按照相书上来讲,长了梅花痣的女人命硬得很,要是梅花痣长在后脖子上,那其实就是男人的喉结。说明这个女人投错了胎,应该是个男的,这就是男命女相。张涛不是算命的,他对梅花痣感兴趣,是因为家里的炮头“大疤瘌”找一个在后颈上有梅花痣的丫头已经找了好几年了。
愣了一下神,张涛转身向黄老爷子道:“一个茶杯嘛,岁岁平安,岁岁平安。”说着脸上似笑非笑,“我说黄老爷子,你打哪儿找的这么水灵的丫头,看这身段是南边的吧?”
黄老爷子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这张涛虽说是跟着日本人做事的,捞钱也是一把好手,可是从来没有传出来好女人的名声,突然问起了丫头的事儿,恐怕是入了眼了,不像是逗闷子这么简单。
“这丫头你看着水灵,其实笨得很,也不会说个话。”黄老爷子加重了语气,对着丫头喝道,“赶紧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别呀,唠几句。我说你是哪儿的人呀。”张涛上前一把抓住了丫头的胳膊。那丫头看起来也是有性子的人儿,一把把张涛的胳膊甩开了,抬脚就往外走。
张涛心里着急,四叔早从身后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丫头的去路:“张参议问你话呢。”
黄老爷子一看,心道自己是猜中了,看来这个大汉奸是动了歪心,急忙说道:“山里的女孩子,家里吃不上饭了,就带回来端茶倒水,也不会说个话。”
这会儿小丫头倒是不走了,转过了身,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张涛:“你是滨海的张涛,张参议是吧?”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叫张涛的眼睛一亮:“你认识我?”
“久仰大名呢!”丫头甜甜地笑了,“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张参议的大名呀。”
张涛回过头,对黄老爷子哈哈大笑:“老爷子好福气呀,在山沟子里都能找到这么水灵的丫头,都赶上北平的女学生了。”
黄老爷子张张嘴,还没等答话,那丫头突然脸色一寒,在手中的盘子里面捡了一块最大的茶壶碎片,利落地向张涛的颈动脉刺了过去。
张涛是有功夫的人,听到风声不对,连忙身子一矮想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关键时刻四叔伸手去拽这丫头,不料小丫头用左手的盘子往上一挡,竟然把四叔的手硬生生磕了回去。
好在张涛这一躲,四叔这一抓,女孩的右手因此失了准头,不过虽然没有把张涛捅死,还是在张涛的下巴上划出了两寸多长的血口子。
张涛得到了喘气的机会,一抬手抓住了丫头的手腕儿,四叔接着一个扫堂腿,小丫头被张涛拽着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还要还手,脑门上却被一把****顶住了。
黄老爷子玩的是心眼、是手腕、是钱财,哪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张大了嘴傻在那里。看见张涛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短褂的领子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咋整的你看,张参议你没事吧?”
没等张涛开口,旁边的四叔冷冷地喝道:“拿伤药!拿绳子!拿手巾!”这时候已经有几个黄老爷养的炮手冲进了屋子,黄老爷哆哆嗦嗦地吩咐着:“快,拿伤药、拿绳子、拿手巾,去,快去呀。”
不多会儿工夫,张涛的下巴上裹了一圈厚厚的纱布,里面上了云南白药。漂亮丫头槐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参议,你看这……”黄老爷子擦了擦脑门子的汗水。
“走了,天不早了。”张涛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吩咐四叔,黄老爷子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张涛补了一句,“把这丫头带走!”
黄老爷子把这丫头弄到手可是费了好大劲儿,原打算是养熟了再收房小妾,眼看着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张参议,这孩子父母双亡,也挺不容易的,你就高抬贵手吧。”
张涛往外走的脚步停了下来:“黄老爷子,这丫头是南边来的,按照锦州晴川太君的命令,是应该甄别的吧。”
黄老爷子没话说了,当初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把丫头绑了回来,却并没有向日本人报告,这下被张涛拿捏住了短处。想起张涛在辽西几个县的势力,只好咬了咬牙,“那就麻烦张参议了。”
从黄老爷子家出来的时候,太阳也往西沉了。张涛急急带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槐花走,老爷子心里发堵,又怕张涛在日本人那边告他的刁状,也不好用强。
马车一溜烟地出了城,张涛看了一眼身边手脚被捆着同时嘴被堵着的槐花,那两只漂亮的大眼睛还在恶狠狠地骂人。张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探出头对前面赶车的四叔说道:“去刘家铺子,叫‘大疤瘌’认人!”
颠簸的马车中,张涛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余光里槐花没有任何的动作,好像是在闭目养神,他的一颗心也跟着放下来,不长的时间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魇,梦魇。
灰色的天空,宽广的马路上,混乱的欢迎人群挥舞着“日满亲善,东亚共荣”的小旗,没有任何声音。张涛混在了人群中,想要努力地挤向背对着自己的青年,可是却丝毫动不了地方。猛然间人群突然热烈起来,在土黄色日本军车护卫下,一辆敞篷汽车缓缓行驶着,汽车上肥胖的日本亲王向人群招手示意。人们好像都欢呼着,可张涛依然听不见声音。突然,张涛一直盯着的青年猛地向汽车窜了过去,手伸向了怀中。同时大路旁边的大楼中传来一声枪响,在寂静中是那么刺耳。本来应该精确击中日本亲王的子弹,阴差阳错地打中了青年。青年无力地倒了下去,刚刚掏出来的利刃也在慌乱而嘈杂的人群中失去了踪影。张涛凑过去细看,躺在地下的青年,赫然就是穿着学生装的自己!
之后的梦境纷乱起来。一会儿是燃烧的村庄、死去的父母;一会儿又是日本人到医院对自己的慰问。整个梦魇之中,张涛一动也不能动,大声叫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意识是在梦里,张涛汗淋淋地挣扎着,“啊——”的一声就惊醒了,此时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心尖子一剜一剜地痛,而槐花正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可怜。
天色眼见已经黑了,蓝丝绒一样的天空上点缀着忽明忽暗的星光。马车在夜色之中摇摇晃晃,顺着大道驶向了不远处的一个镇子。
刘家铺子是一个大镇,地处两大煤矿南票和北票之间,是辽西地区煤矿交易的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客商、为了养家糊口到矿上卖力气的汉子、挥金如土的矿主把这个小镇挤得满满当当的。
有人,自然就有买卖。镇上酒馆青楼林立,赌场、烟馆、戏院一应俱全。
东北人本来就有吃完了晚饭溜达消化食的习惯,虽然张涛的大马车进镇子的时候已是晚上8点多,镇子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还是灯火通明。溜达的镇民和吆喝的商贩摩肩接踵。
“唉,快买票了,二人转名角唱破天的《大西厢》快开演了,加场《马寡妇上坟》两毛钱一张,晚了就没地方了!”
“烤苞米,烤苞米,不嫩不要钱的新苞米!”
“大西瓜呀,甜掉牙的起沙大西瓜贱卖了!”
“神算知三届,铁嘴断乾坤!”
“豆沙冰果,绿豆沙冰果!”
“香烟,东洋香烟!”
张涛听着耳畔的叫卖声,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大好河山,亿万同胞……”张涛喃喃自语。
“大爷,您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吧!”一只拿着破饭碗的小黑手猛然伸进了窗帘。
张涛立即伸手从怀里掏出顶上了火的手枪,却看见小黑手上隐蔽地画着一个六角形标记,下意识停止了下一步的动作。
碗反手一扣,一个假的碗底连同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当张涛反应过来的时候,送信的人已经跑远了。
“风紧,闹狼。”小纸条的内容非常简单。
“还是在盯着老子呀。”张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手上一用力将纸条碾成了碎屑。在张涛发明的一系列暗语中,“黑瞎子”是日军,“狼崽子”是特高科(特高科成立于1928年7月4日,专门从事特务及谍报活动),“狗”是警察和伪军,“耗子”是汉奸特务。同样的,“燕子”是南京方面的特工,“家雀儿”是抗联方面的,“老鸹”是大大小小胡子的探子。
大车不多会儿进了镇上“四海旅社”的后院,早有眼尖的伙计靠了上来,开车门的开车门,卸车的卸车。
“哎呀呀,我说大早晨的喜鹊叫唤呢,原来是东家到了!”瘦得像人干、尖嘴猴腮的中年掌柜迎了上来,“小三子,快把后院凉井里面拔着的西瓜捞上来给东家切上。”
“人精子!”张涛跳下车打过招呼,帮着四叔把槐花扶下车。
“这位是……”被叫作“人精子”的掌柜看着被捆住手脚的槐花,眼中闪出一丝警惕之色。
“我刚收的丫头。”张涛漫不经心地回答,“对了,晚饭还没吃呢,有什么好吃的没有?”把话题扯开了。
“有呀,下午刚收上来的狍子,还有野鸡崽子。您爱吃的咸野鸭蛋也出油了,本来想给您送城里去,正好您来了就先解解馋。”掌柜的连忙屁颠屁颠地吩咐下去。
“好,一会儿过去陪我喝两盅。”张涛听得馋虫大起,活动活动身子,在衣兜里掏出一盒铁盒“三五”,自己点上一支,给掌柜的递过去一支。
掌柜也不客气,伸手接过了烟别在自己的耳朵根子上,脸色一正低声道:“想必东家也听说了吧,晚上要起风,我得收拾收拾东西呀。”
“那也行,别风大刮跑了衣裳。”张涛点了点头,狠劲地抽了一口烟。
槐花听得一头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起个风还弄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当然不明白,两人对话的真正含义是:“晚上要出事,我准备一下!”“好,别伤了弟兄们的性命。”
“东家,我虽然说没时间,但是有人陪您喝酒。”掌柜的小眼睛故作神秘地眨了眨,“家里的炮头‘大疤瘌’回来了。”
“这么快呀。”张涛一惊,连忙道,“我正好找他,快让他到我房间。”
“好嘞,我去给您和四叔,对,还有这位姑娘弄吃的去。您就还住小洋楼吧。”掌柜嘿嘿一乐,跑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