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兮颜猜对了。
上一世萧朔的种种所为, 其实并没有拿大荣江山当一回事,也没有想要自己上位的意思。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皇帝都被他彻底拿捏在了手中, 朝堂上但凡不服的, 全都被清理血洗, 整个儿就是要把大荣朝整垮的架势。
“大哥他……”
楚元辰正要说话,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整个车厢不受控制地朝右边倾倒了下去, 马车上的一个柜子也跟着倒了下来, 朝盛兮颜的身上砸下。
楚元辰动作极快,飞速换位, 背对着那个砸下的柜子, 双臂揽住了她, 把她护在了胸前。
他轻轻地告诉她:“别害怕。”
柜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为了在马车上也能保持平稳,柜子做得很沉,这一砸下, 楚元辰发出一声闷哼。紧跟着,就是“砰”的一声,车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拉车的马儿受到了惊吓,发出了一声嘶呜, 本能撒开蹄子就想跑, 在一旁溜达的乌蹄甩了一下马尾,挡在了它们面前, 冲它们喷了一下响鼻。
乌蹄是草原上的马王,对普通的马儿有着天生的震慑力, 那两匹马略微镇定了一些,不安地在原地踏着蹄子。
“姑娘!
昔归原本很自觉地独自坐在盛府的马车上,一见前头的马车翻了,赶紧喊停,奔了过去。
街上一阵喧哗,不少路人都被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说道:
“翻车了?!”
“里面的人没事吧?”
“快把马绳拉住,这要是马乱跑起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
有好些路人过来帮忙,有的牵住马绳,有的把马解下来,还有的扶起了摔在地上的车夫。
“姑娘!姑娘!”昔归惊慌失措地跑去马车,一个青衣男人比她更快了一步,拉开了车厢的门。
他喊道:“主子!”
“无事。”
车厢里传来楚元辰的声音,随后他扶着盛兮颜从里面走了出来。
盛兮颜的发丝有些乱,一头乌发披在肩头,她被楚元辰护得好好的,除了面色有些泛白外,不但没有一点儿擦伤,就连发上的珠花也没有掉。而楚元辰肩膀的位置上则有淡淡的鲜血溢出,明显是受了伤。
楚元辰扶着她站好后,对青衣男人说道:“慕白,你去看一下,马车是怎么翻的。”
慕白抱拳应是。
盛兮颜的指甲掐住了柔软的掌心,心有些乱,怦怦直跳,仿佛快要从胸腔跳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全心全意地护着,当她看到那个柜子砸向楚元辰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住了,她害怕极了。
从来没有人像楚元辰这样。
他抱着她,告诉她:别害怕。
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自己面对一切,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人可以依靠。
有人会用性命护着她。
盛兮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阿辰,你先别动。我给你检查一下骨头。”
她的声音乍一听起来很平静,仔细听又带着明显的颤音。
其实对楚元辰来说,这点伤压根儿算不上什么,这些年来,他受过的伤多得去了。
他依言不动,由着她的柔荑轻轻捏着自己后背的骨头和肩膀。
她的动作又柔又缓,仿佛是害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到他。她与他靠得很近,他近乎贪婪地嗅着这近在咫尺的气息。
盛兮颜仔细地摸完了骨,确认骨头没有问题,又暗自庆幸刚刚柜子没有砸到他的头。
她松了一口气,眉眼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
盛兮颜仰头看着他,问道:“痛不痛?”
楚元辰想说不痛,话到嘴边,变成了一个字:“痛。”
“我给你揉揉?”
“好!”
盛兮颜:“……”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桃花眼,盛兮颜总觉哪里好像不太对劲,眨了眨眼睛,长而翘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楚元辰轻笑出声:“不痛的。真的。你别怕。”
“嗯……”
盛兮颜闷闷地应了一声,她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
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瓦解了,她的杏眼一下子就湿润了,眼泪在眼眶中打着滚,然后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也跟着呜咽了起来。
楚元辰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给她擦脸。
他这双从来就只知舞刀弄枪的手,第一次这么轻柔,生怕动作稍重一些就会伤到娇嫩的肌肤。
盛兮颜后怕极了,这一刻,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作冷静,什么叫作自恃,扑在他的怀里,呜咽地哭出了声。
她好害怕。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柜子倒下来的时候,她害怕他会死。
楚元辰呆了一呆,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手掌轻拍着她后背,一下又一下。
她的肩膀纤细而又单薄,好像稍稍用力就会弄伤了她,他动作只能轻之又轻,从轻拍到轻抚。
盛兮颜能够感觉到他手臂的僵硬和手足无措,忍不住破涕为笑。
这一笑,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她也就哭了不到几息。
盛兮颜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有抿嘴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就哭了,就在那一瞬,她完全控制不了眼泪……
明明被砸伤的是他,倒是自己先哭起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喜欢掉眼泪?
她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太够用,不由胡思乱想。
“阿辰!”
这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盛兮颜循声看去,就看到江庭匆匆朝这边过来,江庭的手上还拄着拐杖,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他挤开了人群,焦急地问道:“没事吧,你娘呢?”
楚元辰见他出现先是微讶,随后眼中浮起一抹厉色,反问道:“父亲,您为何先问我娘?”
江庭朝倒在地上的马车看了一眼,目光又在附近的几个人身上扫过,发现静乐真的不在时,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意外。
“父亲。”楚元辰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眯起的桃花眼中锋芒毕露,冷然道,“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江庭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见到是府里的马车,还以为是你娘呢,所幸不是。阿辰……”
他这才注意到楚元辰肩膀上的血渍,关切地说道:“你怎么受伤了?先别站在这里了,我带你回府,寻良医瞧瞧。”
江庭担心地过来要看他肩上的伤,楚元辰平淡地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
“阿辰。”江庭还要再劝,“我和你娘之间有些误会。不过,我们是父子,这一点就连你娘也改变不了,你不用这样避着我的,你现在受了伤,我……”
江庭斯文儒雅,与楚元辰说话时,也是温和宽厚,相反,楚元辰就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两人言谈间又是父子,这不免若来不少人的侧目。
有个刚刚还替他们扶车厢的老人劝道:“这位公子,父子哪有隔夜仇的,好好与你父亲说说吧……”
“多谢大爷。”江庭向着他长长作揖,叹息着欲言又止。
一时间不少同情的目光投诸在他的身上,七嘴八舌地劝着:“就是,亲父子哪有什么隔夜仇。”
“你瞧你父亲还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呢。”
“快随你父亲回去吧。”
……
楚元辰眉梢一挑,袖子被盛兮颜轻轻拉了一下。
盛兮颜一脸无奈地说道:“江老爷,您别缠着阿辰了,您当年入赘的时候,是答应过的,子女承妻族的香火,您现在自个儿归宗不算,还要缠着阿辰,哎,这实在不太好吧。”
盛兮颜说一分留三分,偏又都是真话,留足了给人想象的空间。
刚刚还在帮忙劝的路人不禁哗然。赘婿是什么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人家家里招赘就是为了香火啊,这人该不会是要吃绝户吧,自己归宗不算,连儿子都要带走?
时人最厌的就是赘婿归宗了,一时间四周的目光,从同情到不屑。
难怪他儿子如今对他冷淡。他们都觉得自己真相了,调过头来对着江庭指指点点。
江庭原本还有些自得,试图迫着楚元辰就范,谁想,对方三言两语间就让风向完全变了。
入赘一直都是他心头之痛,江庭难堪极了,又不能当众去解释什么,他丢不起这个脸。
盛兮颜放开了楚元辰的衣袖,神采熠熠,在她面前还想玩欲言又止装腔作势这一套,还不够看呢!
慕白检查完了马车,过来与楚元辰低声禀了几句,盛兮颜就听到在说“轴”、“利刃”、“拐弯”什么的,待他禀完,楚元辰神情未变,侧头对盛兮颜说道:“先上马车。”
又向着刚刚帮忙拉马的路人们道:“多谢各位出手相助。”
一个矜贵公子向他们道谢,惊得他们连连摆手,说着“莫谢莫谢”,“举手之劳”云云。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盛家的马车,慕白与车夫坐在了一块儿,没有人再去理会脸色难看的江庭。
楚元辰报了个地址,不是回王府的,也不是去盛府,是一个对盛兮颜来说陌生的地址。
盛兮颜疑惑道:“阿辰?”
楚元辰向她说道:“先去趟江家。”
盛兮颜:“……”
她觉得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了?
不过想想她和楚元辰初见面的时候,他都伤成那样了还在到处蹦跶,似乎也能理解?
她这小表情太明显了,楚元辰不禁一笑,他动了动肩膀,示意自己没事,让她安心。
他说道:“刚刚慕白检查过了马车,马车的轴断了。”
盛兮颜的脸上没有多少意外。
楚元辰接着道:“轴上有切割过的痕迹。但平整的切印只有一半,所以,刚开始的时候,马车还能开得好好的,后来,一转弯,轴无法承住力道,就彻底断裂开来,支撑不住车厢。”所以,车厢翻了。
楚元辰嗤笑道:“这手脚也动得太拙劣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盛兮颜微垂眼帘。
平日里,这驾马车也就静乐会用,要是现在在马车上的是静乐,马车这么一翻,江庭再匆匆过来救人……
盛兮颜有些想笑,抚额道:“他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话本子里经常有类似的剧情,什么大家闺秀遇了惊马,被书生救了,从此芳心暗许,十本话本子里有五本是讲这个的。这种情节就连程初瑜都已经看得内心毫无波澜了。
方才,江庭一看不是静乐郡主,就还想要哄着楚元辰送他回去。
楚元辰北疆长大,江庭必是太不了解他,不然就该知道,说那些话是丝毫打动不了楚元辰的。
楚元辰温声道:“你先随我去一趟江家,我一会儿再送你回去。”
盛兮颜愉快地应了,反正她也不着急回去,就当去看热闹了。
马车往前开着,拐了几个弯后,进了一条胡同,然后,停在了一个宅子前,宅子门上的匾额写着“江府”两个字。
楚元辰下了马车,又抬手把盛兮颜也扶了下去。
“开门。”
他说完,慕白上前就是一脚。
砰!
这一记,黑漆大门不但应声而开,那两扇门更是直接就摇摇欲坠。
楚元辰率先大步走了进去。
门房被这动静惊住了,赶紧出手拦,但压根儿拦不住他。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两进宅子,里头也没有几个下人,楚元辰直接长驱直入。
“太夫人!太夫人!”门房赶紧跑了进去,边跑边喊道,“有人来砸门了!”
太夫人?盛兮颜微讶,这就连太夫人都喊上了?
有诰命的才能称为太夫人,也就是说,江庭一归宗,就为他娘请了诰命。
“是谁在闹事!”
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太太从堂屋里头冲了出来,对着楚元辰破口大骂:“敢来我们江家闹事,知不知道我们江家是镇北王府的……”
“大、大哥。”
略带绵软的声音从老太太身后传了出来。
着一袭宝蓝色锦袍的小公子怯生生地站在堂屋前,他肤色白皙,唇红齿白,华服白玉一身贵气,和这简陋的房舍格格不入。
楚元辰微微一笑,声音里无惊无怒:“你果然在这里。”
楚元逸缩了缩肩膀,他一见到楚元辰的时候,就想躲开了,然而当时,楚元辰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根本躲不了。
他哥就是特意来逮他的,所以才会连门都没敲,不然他早就躲起来了。
江老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元辰,越看越欢喜:“原来你是阿辰啊,你怎么来了,赶紧过来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楚元辰,俊逸,贵气,英武不凡,把她想到的所有词都放在他的身上都不为过。
江老太太心潮起伏,她朝盛兮颜瞥了一眼,又道:“这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吧,哎呀,我们上次去道贺时,连面都没见着呢,盛大姑娘的架子真够大的呢……”
“楚元逸。”楚元辰淡淡地说道,“跪下。”
楚元逸肩膀一僵,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小半步。
楚元辰的声音不轻不重,就和平时说话一样,但目光中的冷厉让楚元逸如芒在背。
楚元辰不是一个严厉的长兄,就算平日里相处的时间不多,他对着楚元逸也总是笑眯眯的。
从北疆带回来的各种好东西,但凡楚元逸喜欢的就全给,也从来没有厉声与他说过,最重的几句,就是昨晚考校过他武艺后说会亲自教他。
就算这样,楚元逸一见到他,还是会有些怵,现在更是如此。
楚元逸知道娘和大哥都不喜欢他来江家,他已经够小心的了,还是被大哥给亲手逮着,这让他有些心虚和无措。
“大哥……”楚元逸小心翼翼地说道,“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跪下。”楚元辰还是这句话。
“阿辰啊。”江老太太笑着活稀泥,“别对你弟弟这么凶,你弟弟胆子小,来来,我们先进去……”她说着,就亲热地去拉楚元辰的手臂。
她越看楚元辰越满意,这是他们江家的长孙啊。
只要楚元辰不愿意,谁也别想触碰到他。
楚元辰一振袖,甩开了江老太太的手,声音又冷了几分,“我说最后一次,跪下。”
楚元逸心头乱跳,他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头垂得更低了。
“哎呦!”江老太太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尖声道,“阿辰你这是在做什么啊,逸哥儿是你的亲弟弟呦……”
“逸哥儿!”江氏心疼地试图冲上去扶起他。
慕白腰上的佩剑抽出了一寸,森森寒光刺得两人吓了一跳。
慕白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扑面而来的杀意,逼得她们两股战战,朝后直退。
江氏扶住了江老太太,她的目光满是怨恨,转而又满眼含泪地看向跪在那里的楚元逸。
江老太太反手拉住江氏冲她摇摇头。
楚元辰没有理会这两人,他直视着楚元逸,淡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北疆军中待上三年;二是从此留在江家,不用再回王府了。”
“大哥!”楚元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楚元辰补充了一句,说道:“若是去军中,就除楚姓,改名换姓入军籍,待满三年,我会让人接你回来的。”
楚元逸眼中的震惊更重了。
除楚姓就意味着,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身份,他在军中就得跟那些招募来的士兵们一样,同吃同住,一起训练一起上战场,这要是打起仗来,也是没有半点优待的,他说不定会死的。不,他肯定会死!
“大哥。”楚元逸有些害怕地摇头,“我不去。”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楚元辰,祈求道:“大哥,我错了。”
楚元辰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你错哪儿了?”
“我、我……”楚云逸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我不该私自来看祖母和爹爹,我不该、我不该……”
听到他当着自己的面还在口口声声唤祖母,楚元辰眸光更利,冷笑道:“那你该不该在娘的马车上做手脚?”
楚元辰不想跟他玩你猜我猜,索性一语道破。
此话一出,楚元逸的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然后道:“我没有。”
“你没有?”楚元辰笑了,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泛起嘲讽,“楚元逸,人但凡做过什么,都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咱们王府远不是你能一手遮天的。”
“楚元逸,需要我让人来与你对质吗?”
楚元逸心中慌乱,眼神闪躲。
楚元辰的态度太坦然了,坦然到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忍不住去想:难道大哥真得发现了什么?!当时应该没有人的。
他嗫嚅着:“大哥……”
他想跟楚元辰解释,自己是仔细考虑过,他还特意去了工匠那里打听过,轴断了最多只会让车厢摔下来,王府的车厢又重又厚,还铺了很厚的垫子,不会有事的。
他不是真想要娘受伤,只是……
“大哥,我不想爹娘和离。”
楚元逸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
“爹和娘一直都很好,他们为什么要和离?爹说他已经知道错了,也跟娘道过歉了,但是娘一直不肯原谅他。”
“我只是想让他们和好。”
只要让娘看到爹为她担忧焦急,她就一定会心软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楚元逸的眼泪流了下来,难得倔强地说道:“我没有错。”
作为儿子,他不想看到父母和离有错吗?
他只是想让他们和好!
“大哥。”楚元逸祈求地看着他,说道,“爹说,娘一直不肯定见他,所以我才会……我只是想让娘知道爹对她还是关心的,说不定娘就会原谅他了。”
“所以,你就在娘的马车上做手脚?”
“……不会有事的。”
“对呀。阿辰。”江老太太听得急了,忍不住插嘴道,“你弟弟也是想你爹娘和好……”
“不会有事?”楚元辰指了指自己还渗着血的肩头,说道,“那我这伤是怎么来的?”
楚元逸瞪大着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肩膀。
楚元辰怒极反笑:“为了自己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你连娘的马车都敢做手脚,那么往后,你是不是连楚家都能背叛!到时候再说上一句你以为不会有事就能为你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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