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的范增听到这些话后,满心不舒服,很想出去问问这位明显是秦人的食客,什么叫“楚王真多”、什么叫“陛下都不计较他们的以往”,给老夫好好解释解释。
不过就“楚王真多”这件事,秦人食客说的好像也没错,楚王换得确实有些频繁了,在幽王之后,不到十年内,换了三位楚王,算上秦人食客说的楚王熊心,那就是四位。
但那也是事出有因不是,在哀王后为什么会换王,你们秦人不知道?
倒是那句“陛下都不计较他们的以往”,范增嗤之以鼻,秦皇要是真的不计较,也就不会设那制舆台,让那个赵高去翻六国的陈年旧案,还在各地宣扬。
此举明显是想削弱六国贵族的影响力,让他们再难对大秦产生威胁,这也能叫“不计较”?如今六国旧贵们反了,显然是被逼反!
范增转念间便想通了六国旧贵们为什么要反,只是想通了又如何,他能改变什么?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次聚餐也进行不下去了,范增提议道:“不如我等也去一观?”
房内的其他几人点头同意,和在屋外的友人离了酒楼,赶往咸阳城内设置的宣政台。
这是大秦现在专门设立向民众通宣政令之处,有时也负责通传一些别的消息,像大秦和匈奴建交,近亲不可嫁娶等都是从这告知于民。
和大考前的咸阳,此时的咸阳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先属于泥土路的街道此时被铺了一种叫作“水泥”的东西,那东西名叫水泥,但跟泥大不同,其质硬如石,且在下雨天时也不会松软,依旧和平常时一般坚硬,也不知为何要取“水泥”之称?
大概是因为在刚铺下,未干时,其和泥一般松软,但又和泥有差,因而取了这名,据闻这水泥也是那位李念公子所制。
咸阳现今一些墙壁上涂刷了字,都是些非常顺口的话,就算不识字的人只要听过一次,也能迅速记住,并理解其中的含义。
像现住在咸阳的人几乎都知道世间有许多肉眼难见的微小之物,其会致人生病,所以不要随地吐口水,不要吃生食、饮生水。
这也导致了一个现象,咸阳比以往洁净了不少,以前的咸阳毕竟是秦王脚下,不算脏乱差,但也难和现在相比。
平常在咸阳城中走过,没怎么觉得咸阳比之于他到来时变化了多少,今日得知六国王公组织的叛军被灭,让范增一下找到了那种初来时的感觉,重新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咸阳,才发现竟变化了这般多。
范增和几名友人赶到宣政台时,那里已聚了很多人,根本插不进去,这次也没了咸阳大考考生的身份,又不好意思说他们是谁谁谁,在秦皇宫里做事,只好和其他人一样挤在人群里。
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何况这还是陛下称帝后的第一次捷报,敌人还是六国的王公贵族,吸引了许多人过来,都想知道这场大捷具体是怎么回事,六国的王公们又是什么下场?
‘好挤,谁踩到老夫脚了?’
范增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不知是谁踩到了他的脚。
见到有老人、小孩在人群中被挤,宣政台上一秦吏道:“我知各位父老着急想知道此番大捷状况,但莫要拥挤,今日为大喜之日,各位也不想生出事故吧?”
秦吏又喊道:“后面来的,别往前面挤了,已经站不下了!”
在秦吏话后,范增感觉周围的拥挤好了许多,举目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到宣政台上的秦吏,好在能听到声音。
只听那说话的秦吏道:“现在便为各位父老讲说此番大捷,先说为何会有这番大捷,说来都是六国王公贵胄贼心不死,不甘心大秦一统了天下,不想让咱们好好过日子,因此蓄意谋反。”
“要说这六国王公贵胄,各位父老应该知道,就是那燕、赵、韩、魏、楚、齐六国的王和贵人……”
范增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啥叫“不甘心大秦一统了天下,不想让咱们好好过日子,因此蓄意谋反”,难道还要甘心秦一统天下?
且秦的那些做法,也没想让六国的王公们好好过日子啊?
秦吏将六国旧贵们为何要起事给讲了一遍,当然他的话中没有六国旧贵们是被逼的,而是六国旧贵本就包藏祸心,早有预谋。
秦吏高声问道:“六国那些王公旧贵想让天下重新战乱,让我们没好日子可过,我们能愿意吗?”
范增看到周围的秦人都高声呼喊:“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秦吏道:“那应该怎么做?”
周围的秦人道:“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秦吏又道:“陛下也是这般在想,派通武侯率军前往平叛,然在到达叛军所在之地后,通武侯却遇到了一情况。各位可知是何情况?”
这人问的什么废话,他们要是知道这场大捷的具体情况,还用到这来听?但有人猜测道:“可是和叛军有关?”
秦吏点头道:“确实和叛军有关,那些六国旧贵可谓真不当人,彼辈在叛乱之地居然……”
听到秦吏讲说的叛军在叛乱地所做的事,无人不惊,那地方的民众也算他们自己人啊,叛军居然敢这么做,委实不当人。
范增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觉得是秦人在给六国王公们泼脏水,在诬陷六国王公,六国王公们不可能这么蠢,但仔细想过后,又觉得这种事未必没可能发生:
因为他们会这么做的实质是其等失去了民众这块供他们藏身生长的土壤。
民众不再心向他们,而向于大秦,那么他们很多事都会受限,就算不在一地负隅顽抗,而是裹挟着民众四处逃亡,依旧会是一样结局。
那秦吏又道:“幸亏是大秦得了天下,若让彼辈得了,我等岂能讨得了好?”
这话引得诸多秦人认同,这些六国旧贵对自己人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秦人?
要是给他们一统天下,恐怕会将他们全部屠尽,实行“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的政策,就算不屠其他地方的秦人,但他们咸阳肯定没好。
如此看,这帮六国旧贵该杀!
幸亏陛下英明,朝堂诸公诸将也敢用命,带他们秦人打赢了统一天下之战,没让六国旧贵得逞。
听了秦吏话后,有人也生出了和范增一样的想法:六国王公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
一人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人站在较为靠前的位置,说话声音又大,顿时吸引到了宣政台上秦吏的注意。
秦吏看向说话的人,问道:“何不可能?”
这人道:“六国王公身份尊贵,虽六国已亡,然其等于天下依旧颇有声望,足可见其等品性得民众认可,纵有些许败类,但大多俱为君子,又岂会行此禽兽之事?且此事实蠢,以六国王公之智,怎会如此不智?”
对此人所言六国王公身份尊贵、品性好、大多为君子,众人不以为然,但其第二个理由倒是让人群中不少非秦人赞同。
秦吏也不想和这人多解释,跟这种有先入为主观念的人,靠言语的辩驳难以说服对方,唯有以实证。
他道:“此非吾妄言,不久后,通武侯将率军回返,到时会有当地之民亲身讲说其等经历。”
这人还想说“你怎么确定那就是当地民众?说不定是你们秦人专门找人冒充的,专为诬陷六国旧贵。”,但见周围的秦人都盯着他,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因为他刚刚那番话里就已经在质疑捷报的真实性,质疑秦吏所说的消息是编造出的,用来诬陷六国王公。
这当然让来听捷报的秦人感到不爽,我们打赢了统一天下的战争,六国均为败者,对付一群手下败将,我们秦人还需要编谎言诬陷?
不服,那再打一顿就是了,根本用不着编谎言这些手段!
有秦人当即说出了这点:“六国王公又如何?六国皆为我大秦所灭,其等皆为我大秦手下败将,大秦想要对付其等,须用诬陷?”
听到这句话,范增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那秦吏说的事是真,那么六国王公完了,在这片土地上将再无生存之地。
范增能想到当六国王公们干的那些事传遍天下后会发生什么,就算秦人不在其中使坏,也会使天下人对六国王公们失望,从而对六国失望,何况秦人肯定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而六国王公完了,也即代表六国彻底完了,延续了那么多年的六国,包括他的故国楚,就这样结束了?
昔年楚国虽灭,但那是形灭,只要楚国的王公们还在,楚人们还念着楚国,那楚就没有真正灭亡,随时可从秦的躯体中再生长出来。
可现在完了啊,一切都完了,这次不仅是形灭,更是魂灭,再也召不回那个叫“楚”的国,他的复国愿望永远不可能再实现。
以当今那位秦皇和那人的手段,秦人肯定会将这场叛乱广传天下,搞得人尽皆知,才好将六国盖棺定论,彻底钉死,再无翻盘之机!
就算日后秦会灭亡,他的故国也回不来了,就算还有一些六国王公,如那新任楚王熊心得以逃脱,可那又如何?
范增心里清楚造反的六国旧贵们为何选择做那些事,他们必定是在事前就决定让一批人去往海外,所以才敢那般作为。
但出去了就难再回得来了,且不说海外之地如何,能否扎根发展下去,就他们那点人,想要发展到和秦对抗,需要多少年,多少代人?
而且,即使发展到了足够人,回到这片土地,也已经没人再心向他们,恐怕等他们再回来,等到的不是迎接,而是激烈的抵抗。
可这步棋走的究竟错没错,范增也难判断,留下要么反抗,然后被秦军消灭,要么就隐姓埋名,随时光逐渐磨消掉六国的印记,同化为一个秦人,唯有离去还能保留一丝丝可能。
没和几位友人打招呼,范增自己离开了人群,来到一家酒肆,点了酒水便开始痛饮,一醉可解千愁。
这一日,咸阳各处售卖酒水的地方都销量暴涨,许多心念故国之人都明白在秦这场大捷后,他们的故国便很难再回来。
这些人基本都是这时代读书识字之人,六国的普通民众可没这么多闲情逸致来怀念他们名义上的故国。
对于是哪个国的人,这时代的大多民众并不会那么在意,只在意君王能否让他们过得相对好一点即可。
章台宫内,嬴政正在阅览一份文件,其上记录了范增这类人在得知六国王公叛军被灭后的反应,如范增在酒肆中一醉解千愁,有人朝着东南方向哀哭不止。
看完文件上的记录后,嬴政并未有太多反应,只叹道:“六国虽灭,然仍有许多人心念于其,知国不存,再难复,遂生此情。”
他不由想到了李念所说历史上,他的大秦二世而亡时,可有人也像这般为大秦灭亡而哭而饮?
答案在他心里很清楚,大抵是没有的,除了大秦的宗室们可能会叹息两声外,其他人应该都恨不得大秦早点灭了吧。
甚至大秦的宗室们也巴不得大秦赶紧亡了,反正他们这宗室身份在大秦干得也挺尴尬。
从这方面讲,他的大秦在末路时还不如六国,连愿为其恸哭送葬之人也没几个。
嬴政走下御座,蒙毅立刻要跟上,却被嬴政挥手止住,他一人走向殿门,站到章台宫大殿外,此时正值日落,残阳将天空染成红色。
嬴政朝着西方看了一眼,一轮红日西沉,像是这片土地上属于六国的大日正在一点点归于黑夜,不再升起,化为历史长河中一抹色彩。
六英宫中,李念放下手中的笔,结束一份资料的抄写,伸了个懒腰后走到宫外,看着映入眼中的落日,也想到了六国旧贵之事,有感而发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六国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六国王公旧贵们的家燕,终究是要飞入大秦寻常百姓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