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珩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他座位上的东西不多,就只有柜斗里放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支没了墨的钢笔,一瓶没开盖的矿泉水。
这么一看,也不像安心来学习的。
翟曜这觉睡得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教室里仍闹哄哄一片,基本没人听讲。
讲台上的老师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只管照本宣科把该说的说完,就搬个凳子往那儿一坐,和学生一起等着下课。
翟曜撑着头坐起来,只觉得这会儿身上更特么难受了。基本就是睁眼头疼欲裂,闭眼天旋地转的程度。
尤其是先前被沈珩掐住的喉结,此时跟被火燎了似的疼。
他偏头看了眼那瓶矿泉水,忍了忍没喝。
班上其他人此时也都发现翟曜醒了,或是明目张胆或是悄摸暗中观察着他。
翟曜被这种看光腚猴子似的目光整得不爽,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那个你…”坐在讲台上抠手的老师试图叫住翟曜,被他回头时不耐的眼神吓了一跳,当即甩锅道,“刘主任今天查课,被抓到旷课早退的一律劝退。”
翟曜“嗯”了声,顿了顿问:“老师,哪儿有卖水的?”
科任老师被他这句“老师”整得一时还有点懵。
要知道在九中,他们听到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外号,甚至同事们私下还会拿来互相取笑一番。
她下意识回答道:“学校里只有开水房,校门口倒是有小卖部。”
翟曜点点头:“谢谢老师。”
而后转身出了教室。
科任老师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最前排的班长:“那谁啊,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班长的眼睛从书上移开,他算是全班最爱学习的人,只是上课总吃东西,这会儿嘴里都还叼着半根辣条。
“哦,今天刚转来的。”班长将辣条嘶溜一下嗉进嘴里,“刚来就跟大佬打起来了。”
“?!”科任老师也一脸震惊,“你说他跟沈珩打架?”
“嗯呢。”班长推了下眼镜,“根据我目前搜集到的情报,这人之前在八中就是出了名的坏,您最好少招惹他。”
科任老师心疼地叹了口气:“你班猴哥现在怕是头疼坏了吧。”
此时的她万分庆幸自己只是个科任老师,不是班主任。
“猴哥还行,他带我们班早习惯了。”班长又从柜斗里抽出包辣条撕开口,往科任老师面前递递,“吃不,新口味。”
……
*
当晚,飞龙溜冰场。
翟曜叼着旺旺碎冰冰,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看着几个头发染的五颜六色的非主流手拉着手,在他面前绕了一圈又一圈。
如今这时代,非主流和旱冰场变得一样少见,也就只有在破败的老城区,还能勉强见到。
“喏,容记的三鲜馄饨,别说哥们儿不想着你。”谢子鸣提溜着餐盒在翟曜眼前晃。
翟曜将碎冰冰全倒进嘴里,揭开餐盒盖,熟悉的味道伴着热气一起腾了起来。
他微微皱了下眉,有些反胃。
“怎么了你,不是最爱这口的么?”谢子鸣见翟曜半天不动筷子,趴到馄饨上闻了下,“没坏啊。”
“感冒了。”翟曜撇了眼上面的油花子,还是下不去嘴,从兜里掏出三个钢镚,“帮我去贩卖机再拿瓶可乐。”
谢子鸣“啧”了声:“自个儿家的店还给钱?”
“我姐每天要对账,发现少了瓶可乐钱对不上得扒我皮。”
谢子鸣接过钢镚,返身去给翟曜买了可乐,递给他时目光突然盯向翟曜的脖子:“我操,你这脖子怎么搞的?”
“嗓子疼,自个儿揪的。”翟曜拧开可乐喝了口。
“你是有自残倾向吧,都出痧了!”谢子鸣说着就想拿手戳,被翟曜一把拍开,“滚蛋,别动手动脚。”
谢子鸣撇撇嘴,识趣地重新倚回到柜台上,没话找话:“诶,还没问你呢,在九中怎么样啊?”
翟曜没搭腔。
谢子鸣自行叹了口气:“要说你那姐夫是真傻逼,去哪儿不好非送你去九中,这不是活生生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翟曜想了下,觉得倒也不算,充其量就是从暖香阁去到怡红院了,都不是什么清白地方。
“不过破八烂九的倒是差不多……”谢子鸣咂舌,“所以你姐夫到底图啥?”
“收了别个家长钱吧,让我往后不许见他儿子。”
“??你对他儿子干啥了?”
“我跟他说,往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怪不得。
谢子鸣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你在几班?”
翟曜眯了下眼,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块反光的班牌。
“十吧。”
“好家伙!”谢子鸣眼睛顿时瞪大了,“兄弟你跟九中大佬在一个班呢!沈珩,见到没?!”
翟曜拧瓶盖的手稍作一停。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谢子鸣见翟曜一副“不在线”的样子,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科普道,“职高‘光腚惨案’总知道吧,就是他干的!”
这事儿翟曜知道,据说是职高的几个混混被人扒得一条底裤都不剩,光着屁股被绑在他们学校后门的树上一整夜。
“我去,九中扛把子碰上八中前老大,太特么刺激了!”谢子鸣显得十分兴奋,脸恨不得贴翟曜身上,“你俩打过照面没?沈大佬人怎么样?”
“。”
“?”
谢子鸣看着翟曜的表情,后知后觉到了不对劲:“曜啊…什么情况?别跟我说你俩才刚见面就杠上了。”
翟曜抿唇:“不是杠。”
“哎,那就好!”谢子鸣拍拍胸口。
“我俩动了个手。”
“!”
……
*
溜冰场晚上十点半关门,在反复催促那几个非主流离开,又撵走谢子鸣后,翟曜“唰”地拉下了卷闸门。
接近午夜的老城寂静中带着点阴森,空气里透着股垃圾味儿。忽明忽暗的路灯因为接触不良发出滋滋电流声,边上的垃圾桶里时不时就发出几声动静,不知是野猫还是老鼠。
翟曜先到溜冰场附近的卫生所去打了个屁股针,又顺带拿了两盒感冒冲剂,便朝着家的方向走。
他家就住在这条路尽头一个叫蜻蜓巷的地方。
半道上,他接到翟冰的电话,让他经过小卖部时,顺便捎一把挂面。
“你姐夫回来了,说肚子饿。”翟冰的语气懊恼中透着一丝无奈,“又喝的跟烂泥似的,弄的满屋臭。”
她话音刚落,电话那边就又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翟曜敛眉,眼底划过一抹厌倦。
“你就不能不管么。”
翟冰叹了口气,末了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翟曜直接挂断电话,手伸向裤兜摸出一盒烟,叼了根在嘴里点燃蹲下,五官藏在黑暗与烟雾中,神色难辨。
“话说这武松又走了半里地,一个条子大石在路旁。哎,天气还早,歇歇再走!武松包袱放在石条上,又把哨捧立在小树上,躺下刚歇息,可了不得了,山背后蹿出了猛虎兽中王……”
单田芳老爷子的声音由远至近,从巷口朝翟曜这边飘了过来。
翟曜掀起眼皮,就见一个穿白汗衫、黑布鞋的老头手里拿着个老式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往他跟前走。
翟曜起初没管他,想把烟屁股在地上掐灭。结果那布鞋居然在他面前停下了,没等翟曜抬头,一巴掌就先落在了他脑袋上。
翟曜猝不及防捂住头,“噌”一下站起来,没等他发作老头就说话了。
“臭小子,放学不回家,偷摸躲这儿抽烟!再让我抓着一回,打折你狗腿!”
翟曜有些发懵,今天他妈的是撞了什么邪,就没遇见一个正常人。
他打量着老头,确定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心说难不成又是最近流行的新骗术?
老头见翟曜指间仍夹着烟头,伸手就要抢。
翟曜将手臂举高避开,皱眉道:“你谁啊。”
“我谁?你说我谁!”老头作势又要揍,“兔崽子!”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香烟燃尽烫了翟曜的手。
他“嘶”了下,烟头掉在地上熄灭,翟曜弯腰将其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走,跟我回家。”老头拉着翟曜的胳膊就把他往巷口带,边走边说,“我卤了茶叶蛋,用的还是你最喜欢的老章兴牌酱油!”
翟曜任他拖着,在抽手离开和跟着老头之间短暂思索了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要是骗子也就算了,要真是脑子不清楚迷了路,放他一人在这混乱的老城区,着实不太安全。
此时,收音机里的武松打虎打得正起劲,吵得翟曜心烦。
他叹口气:“欸,您能先把那收音机关了不?”
见老头跟没听到似的,翟曜停了会儿又说:“您家住哪儿?家人姓名电话知道么。”
“我就一个孙子。”老头说,“别的没了。”
翟曜掏出手机:“孙子的电话号码给我。”
老头停下,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你不就是我孙子?自己的电话号都不知道?”
翟曜觉得他八成也从老头嘴里问不出什么来,想着隔两条街的地方就有个派出所,决定先把他送到那儿去。
*
在老头的外套内侧,民警果然发现了个缝上去的口袋。撕开里面有张字条,写着串电话号码。
翟曜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划拉着手机。上面有几条翟冰的未接来电,但他懒得回过去。
“家属应该快到了,你先回去吧。”民警见翟曜一看就还是学生,怕耽误他明天上课。
翟曜点点头,将手机揣回去站起身,老头见状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翟曜侧目看了他一眼,静了下后又重新坐了回去:“我再等等吧。”
老头这才像是稍松了口气,等民警去给他们接水,凑到翟曜跟前紧张兮兮道:“孙子,咱来这儿干嘛?出事儿了?”
翟曜这会儿累得很,屁股还疼。
想再抽根烟,但碍着这是派出所,只得把手伸进衣兜,一下下摩挲着烟盒。
片刻后,他轻声说:“没事儿,进来坐坐,喝口水。”
“你这孩子!上哪儿不能坐非来这儿,这不是给警察同志添麻烦嘛!”老头说着就又要拉翟曜走,此时一道瘦高的身影从门口跑了进来,带着独属于夏季夜晚的潮闷。
“沈自尧!”原本低沉的嗓音因为着急有些不稳,在看到长椅上坐着的老头时总算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后,缓步朝他走来。
翟曜见老头的缺心眼儿家属可算来了,刚打算走,却在看到来者的脸时蓦地愣住,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这欠揍的五官,不是沈珩那傻逼又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