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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遂请王姮姬躺下褪掉衣裳,又以熟鸡卵为她捻蛊。这次鸡卵已不似先前那般外金内黑,她手臂经络中浮起的金线,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想那下蛊之人定是个城府深沉心黑手硬之辈,自以做好了万全之策,却还是百密一疏,精心配置的情蛊就这样被鸡卵简简单单地破解了。

    片刻疗毕,婆婆端来一碗黄澄澄的汤药给她喝,乃文砚之冒着生命危险采得的排蛊圣药摇叶子。

    文砚之提点:“贤弟可要珍惜着喝,喝得一滴不剩才好。”

    毕竟此草药已灭绝了,山巅上是婆婆年轻时栽下培育的最后几株。

    王姮姬软声,“害你为我受伤,又将唯一的灵药给我,如何过意得去。”

    “我是为了报我自己的仇,咱们不是一开始说好的吗?”文砚之安慰道。

    她撵脱了蛊定然能退婚,退婚必然使郎灵寂不高兴。郎灵寂不高兴,他文砚之就高兴,报了恩师的大仇。

    王姮姬仰头将药一股脑地喝下,半滴不剩。喝罢片刻,果然涌起强烈的呕意,将体内积攒的蛊毒撵个精光。

    金叶子乃传说中的灵药,果然是杀蛊辟邪之效,情蛊的克星。

    婆婆又为她端来了温汤,见她吐了几遭,所吐之物便清亮如水,深知药物奏效,大大遏止住了情蛊之毒。

    “小姐再坚持一下。”

    王姮姬呕意沉浮,暂时还说不出来来,由婆婆扶着在旁休息。

    恍恍惚惚中,她感到在漫漫长夜中走啊走,终于看见一线天光。

    年少时吃下的一块糖,用了足足两辈子才走出来。

    许久,恢复正常。

    文砚之劝她回家好生疗养,茅屋条件实在简陋,冬凉夏暖,不宜养病。

    王姮姬却记挂他浑身是伤,不愿就此一走了之。文砚之的腿骨轻度折裂,若不善加恢复,以后便要跛了。

    几日来,她日出即来日落即走,除了例行的治病撵蛊外,还充当文砚之的拐杖,扶着他练习走路。

    文砚之愧仄,“明明郑兄是病人,却反过来累得你照顾我,如何过意得去。”

    她金枝玉叶从没照顾过人,猛然照顾起来却像模像样,春风润雨细无声,体贴入微,很是给人抚慰的感觉。

    王姮姬瞧着他一跛一跛的腿,“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其实前世她为了讨好那人,洗手做羹汤,刻意练习了许久贤淑的言行举止。

    文砚之却哪敢享受高门贵女的照料,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婆婆家门附近是一片草地,再往里走则是当初梅骨先生聚众讲学的竹林。

    虽然早已被官兵砍伐烧毁了。

    王姮姬扶着文砚之练习走路,之后往那边草地坐卧休息,呼吸新鲜空气。

    文砚之沐浴在金色的暖阳下,听静谧的鸟语,不由得感叹道:“有郑蘅兄相伴在侧,岁月静好,便是如此了。”

    王姮姬亦仰起脖子全身心放松,天空浮云如鳞,时舒时卷,被阳光晒透。

    那夜她也曾与郎灵寂共同赏月,心情沉重,与此时此刻的恣意畅快自不可同日而语。

    “文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文砚之思忖片刻,“既不能讲学了,便浇园,种草,打铁,摘果。”

    王姮姬几分调侃,“文兄讲不了学也好,免得说我琅琊王氏坏话。”

    文砚之胸前如压着一块大石,“惭愧,惭愧。和贤弟相处的这些时日使我改变许多,门阀中也不全是恶人,我应该辩证看待之。”

    但门阀中确实存在恶人,把持朝政,幽禁皇帝,只手遮天。

    王姮姬默了默,当日她、文砚之、皇帝三人结义,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刻却只有她和文砚之二人在阳光下岁月静好,留司马淮一人陷于深宫黑暗中苦苦挣扎。

    “爹爹和兄长对政事自有打算,我也不能干涉太多,但……”

    她恳然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入宫探望陛下的。”

    文砚之冷汗蓦地沁了一沁,“你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份了?”

    郑蘅是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什么世面没见过,皇帝自然也碰过面。

    那么一瞬间,他竟想求琅琊王氏高抬贵手,归政于陛下。

    他定了定,苦笑道:“我本来还想隐瞒贤弟,真是班门弄斧。”

    王姮姬也是上辈子偶然见过皇帝一面,才能识破司马淮。

    当日她蛊症发作时,司马淮对她有背负之恩,若非琅琊王氏和皇族之间有权力博弈,她和司马淮或许真能成为朋友。

    “哪有的事。”

    日上中天越来越烤,王姮姬扶文砚之起身,缓缓试探着走回茅草屋。

    两人邻近,文砚之嗅不见她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儿家自然清新之感。

    果然,那股奇异香气是情蛊外化,情蛊一除,那香气也随之减弱。

    相信不日,情蛊即将完全消失。

    他由衷道:“贤弟今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无惧任何人。”

    王姮姬笑道:“那还要依仗文兄。”

    文砚之嗯了声,“我们兄弟三个这辈子互相扶持,有难同当。”

    王姮姬直将文砚之送到榻上,见他和婆婆坐下吃家常饭,才坐马车离去。

    ……

    王宅,连日来,九小姐都神出鬼没的,引起了众位兄长的重视。

    她结交了几个寒门当友人,是众人皆知的事,恐怕被误入歧途。

    王章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专程等着她,果然将她抓个现形。

    “笔直站好!”

    绕着身着清素布衣的女儿转了一圈,王章训道:“是爹爹缺了你用度,叫你连衣裳的穿不起了吗?”

    王姮姬情知今日事情败露,再没法敷衍过去了,“爹爹……”

    王章不悦,“姮姮冷落了生你养你的爹爹和兄长,整日与寒族混在一起,是想背弃家门,也去当个布衣寒门吗?”

    王姮姬道:“爹爹同意吗?”

    王章拂袖,“想得美。”

    王姮姬弯弯唇,悄然踱至王章身后,“爹爹,女儿私自出门错了,但女儿确实有正经事要做。”

    王章半信半疑,王姮姬遂将身上寒疾之事说了,找到一位民间大夫。

    王章闻此神色稍缓,“姮姮前些日在马场晕倒,便是因为此疾?”

    王姮姬道:“正是。这位民间医者妙手回春,正在帮助女儿驱除病根。”

    蛊之说法虚无缥缈,令人难以置信,无切实证据,她索性解释为寒疾。

    王章抚髯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倒可谅解,但你也太胡闹,治病这样大的事也偷偷摸摸的背着为父。”

    王姮姬唯唯诺诺,正以为风波平息,王章忽然道:“既然有办法治吾女的病,王氏该当重谢。你叫那医者明日到徽香楼候着,为父要亲自见见。”

    这一举大出意料,实措手不及。

    王姮姬下意识拒绝,王章却板着脸道,“休想蒙骗为父,前些时日的风言风语我也听见了一些。想做我王家的女婿,光会治病不行,还要看他够不够格。”

    爹爹错意了她和文砚之的关系,什么就女婿了?

    但她设想了下,让文砚之当女婿似乎也可以。起码她不讨厌他,而且他能随时随地给她治病。

    “爹爹,您误会了。”

    王章不改初衷,翌日,果然要去徽香楼。且无需王姮姬告知,王家下人径直去文砚之的小茅屋请人。

    王氏手眼通天权势逼人,文砚之作为当初聚众讲学的逆徒之一,王氏熟悉他的下落,抓他犹如抓蚂蚁一样。

    文砚之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请到了徽香楼,他以为是朝廷逼供,嘴里含了颗毒药准备舍身就义,岂料解开眼罩,面前只是一座飘着饭香的酒楼。

    “郑蘅兄?”

    王姮姬乍然面对友人,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章叫她旁边乖乖坐着,“你便是号称梅骨先生的文砚之?”

    文砚之一凛,见面前老人气度凝然,渊渟岳峙,天生有种巍然的威势,仿佛脸上每条皱纹都藏着城府阅历。

    他大抵猜到了老人的身份,猩红的血丝爬上了双眼,指尖暗自颤抖。

    他帮陛下和恩师斗了这么久琅琊王氏,今日终得见到王太尉本尊。

    “……是。”

    王章责问:“就是你聚众讲学,谤议君王,对我琅琊王氏说长道短?”

    文砚之一时无话可说,面对本朝头号士族的家主,他失了讲学时指摘门阀的傲气,浑然被对方的气势所慑。

    “说话。”王章厉声,“也是你在野外玷污我九女的名誉?”

    文砚之愈加哑然,自己年纪太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被沉重的氛围压死。

    寒门和贵族之间的绝对沟壑,他仿佛又天生低人一等,适合跪着回话。

    “小生……并无此意。”

    王姮姬怕吓着文砚之,扯了扯王章的袖口,王章朝她摆手,“数罪并罚,本该叫你身首异处,但你治了我九女之疾,之前种种暂且搁着,容日后再算。”

    说着,下人给文砚之搬了座。

    文砚之蓦然从云巅摔入谷底,再从谷底飞上云端,实心神恍惚。

    以为能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则连王太尉随意几句问话都接不住。

    王姮姬暗中提点道:“文兄,爹爹今日找你只是喝喝茶,不用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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