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周长城拿出一顶新蚊帐,万云果然一脸欣喜,跟个拿到糖果的孩子一样,拍掌大笑,搂着丈夫的脖子亲了又亲,不停地说:“城哥真好!”
周长城那双深邃的眼笑得满是星光,任由着万云亲,享受这一刻被喜爱的心意。
夫妻俩儿像是干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收好碗筷就开始挂蚊帐。
周长城在天花板钉了四颗钉子,再用铁钳掰弯,钉子上挂四条软绳子,另一端则是绑住蚊帐的四个角,两边一拉伸,帐子就挂好了,垂下来的蚊帐往席子里塞进去,床上显出一个四方通透的空间来。
万云拿了件衣服,在空荡的帐子里乱煽,看着没有蚊虫了,忙把两个门给“锁”好,软幔帐压在席子下,自己盘坐在床上,拿着蒲扇扇凉,还对着周长城招手:“快进来,蚊帐底下真好!”
她再也不怕睡觉被蚊子咬醒了。
周长城看她俏皮得意的模样,收好几个小工具,把人拉出来:“吃西瓜,吃了西瓜去洗澡。”
洗完澡再“收拾”她。
万云和周长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西瓜,还把西瓜在脸上抹了一遍,水淋淋的,真清爽。
此时外头的雨停了,雨后都是清新的空气,筒子楼里的孩子们下楼玩耍,被大人们吆喝着不能踩水,免得把衣服弄脏了,整个筒子楼的氛围美好而热闹。
周长城和万云提起桶去水房,陆续洗过澡,和邻居聊了会儿天,关上门,欣赏起自己家新置的蚊帐,但凡家里添置了什么新东西,大件如蚊帐,小件如针线,夫妻俩儿心里都美滋滋的,对这些物件由衷地感到欣赏,因为这是他们俩儿一手一脚奋斗买回来的。
这是一对对生活容易感到满足的年轻人。
洗过澡,又上了床,周长城可没束手束脚了,直接就把人扑倒,急得面红耳赤。
万云不让他“得逞”,笑着躲着,不配合他。
周长城可不客气,手脚并用把不老实的万云压着,恶狠狠地亲上去。
这回他们没有关灯,顶上的灯泡亮着。
万云闭眼,小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周长城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又抬起头来,过分认真的神色盯着万云皱着的脸,心疼,却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冲撞。
待听得外头有大人喊自己家孩子回家睡觉,他们屋里的动静才小下去。
今晚,万云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通,她拿被单裹着自己,在灯光下看到手上被抓出来的红痕,又这样大力!
周长城拿旧报纸包住两个套子,舀水洗手擦身,又冲了温水给万云。
现在他们在最里面的角落围了个地方出来洗澡,那角落的墙角处原先有个老鼠洞,周长城拿了块铁丝网给封住了,在屋里搭块防水油布,围住的话,刚好可以快速冲个澡,水也不会漫出来,自然就流出去了。
特别适合夫妻俩儿办完事儿后小范围地清理自己。
等做完这一切,万云被周长城抱着上了床,三言两语哄好了。
“...上回就让你别这么用力了,我都怕被人看出来。”万云哼唧地朝周长城撒娇,歪着头,“你看,我脖子这儿是不是又被你咬红了?”
“谁叫我的小云这么香呢?忍不住的嘛!”一连两次,周长城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脑子都空了,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万云锤了他的胸口一拳,每次都这么说!
“关灯睡觉吧。”万云隔着窗子看向外头,筒子楼里的邻居大部分都关灯了,看来到九点了。
“等会儿,有封信,还没看。”周长城舒服得骨头都酥了,慢腾腾地爬起来,把包里桂春生的回信给拿了出来,他想和万云一起看。
万云也来了精神:“哇,这是广州寄来的啊?爬山涉水才来到你手上呢。”
被万云这么一说,周长城对这封信有了种不一样的感情,想起了初中课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万丈红尘中,一封脆弱而缥缈的信,几经周折才落到自己手上。
“快拆开呀!”见周长城似乎在发愣,万云催他,她的好奇心并不少。
周长城小心地避开邮票,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
有两页纸是桂春生手写的信,此外,还有两张照片和三张报纸的剪报,及十来张粮油布票,都是全国通用的。
小小的一个信封,里头居然承载了这么多东西。
“这就是桂老师。”周长城拿起其中一张有人物的照片给万云看,自己也盯着看了许久,想起牛棚里的那个衣着破烂挨饿的桂春生,渐渐和照片上这个体面温和的人重合上,他说,“桂老师也老了一些。”
说起来他们有六年没再见过了。
万云凑上前去看,周长城手上拿着的是张彩色照片,大概是在屋里拍的,光线略微灰暗,照片上有个瘦瘦的男人,看不大出年纪,似乎比周远峰要小一些,笑吟吟的模样,嘴上叼着个烟斗,脸上戴了副黑框眼镜,五官端正,头发浓密,神情很是放松,一副书卷气,慈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照片上的桂春生闲适地坐在一张竹制的摇椅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起,身上套了件鸡心领针织马甲衫,穿着灰色的西裤,摇椅边上挂了件短外套,从他的神情和衣着中,可以看出来其人境况良好。
城哥说他是个好人,从面容上也能窥见一二,不管其他,光是看他背后成堆的书,万云一下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桂老师有了种亲切感。
这张个人的照片上,背后写了个日期,1985年12月底,摄于广州家中。
另外一张彩色照片,则是广州珠江两岸的建筑和风貌,大概是随手拍摄的,顺手寄过来给从未出过远门的周长城看看。
有别于平水县大部分平房的建筑风格,桂老师寄来的这张城市风景照中,建筑高大,有三五层楼高,楼上挂着大大的招牌,江岸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珠江江面上有两艘游船,游船上都是人,看起来生动鲜活,城市蒸蒸日上。
这张照片没有文字说明,更像是一张明信片。
万云拿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心下暗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
周长城则是放下照片,扫了两眼剪报,好像是三首诗,没细看,就打开了信纸,认真看桂老师给自己写了什么。
万云没争着去看信,而是收拾散在床上的零碎纸片。
“布票!”万云惊呼,“五市尺的有两张,三市尺的有三张!”够他们两个做几身新衣服了!
“粮票和油票都有好几张!”万云一张张地数着桂春生寄来的票,这个桂老师好大方呀!
“城哥,这么多布票,到年底我们两个都能做一身棉衣了!”他们近来一直在收集棉花,山里的气候冷,过了十月底就要穿上薄棉袄了,不然平水县的山风和江风能把人吹得全身发冷,鼻涕四流。
周长城没抬头,只是低头看手中的两页信件。
万云见他神情肃穆,没打扰他,又捡起三张报纸的简报,是三首诗,诗的作者写着“春生”二字。
她拿起一张读起来,有些看不懂。
其中一首最短,取名《静坐》,只有十多行字,是这么写的:
今天,不谈恒久
刮下这一身的鳞片
我坐在鳞片边上
望着这春风春水
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过往
我对花事已厌倦
春去秋来,枯荣一瞬
不去追过往的影子
影子也该不必来追我
春常在
秋常在
但求去病
但求去病
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万云看得稀里糊涂的,其他两首诗也是,她看得半懂半不懂,这文化人真高深,又是春又是秋,又追来追去的。
算了,看不懂也不勉强,她又不是文化人,万云把这三张剪报放在一边,专心数起这些粮油票来,粮油票有七张,面值较大,够他们两个吃三个月了。
这桂老师怎么给城哥寄了这么多的东西来呢?万云去看周长城的脸色,见他只是在仔细读信,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就安静地等着。
两页信,并不是很长,周长城看了很久,看完后,递给万云。
万云拿过来看,桂春生来信的开头,先是祝周长城和万云二人新婚愉快,信中夹带的票据是给他们的新婚贺礼,又叮嘱周长城万云收下,不必寄回来,他在广州什么都有,一切都好。
听周长城说万云是李红莲介绍的女子,桂春生表示,李大嫂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不会看错人的,让周长城有拿不定主意的,多询问长辈。若是县里照相方便,可以拍张照片寄给他,让他也看看长城的新媳妇。还让周长城问候他师父师娘好。
信中讲了一些自己的生活,如今他仍在报社,不过不是记者岗位,年纪大了,转入了编辑岗,就是坐在办公室审一审稿子,写一写时评文章,剪报三份,是他闲暇无事写的小诗,不成体统,凑凑时髦热闹罢了。
如今他年纪大,工资等级高,手头丰裕,让周长城不必时不时寄东西给他。目前自己的身体状况还算好,不过大概是七十年代亏欠了些,去年底做了个小手术,现已无碍,不必担忧。
末尾,桂春生留了他在广州的地址,对周长城和万云发出诚挚的邀请,让他们夫妻到广州去看他,不必费心吃住这些杂事,他现在一个人住,家中有空余的房间,人来即可。
信件不长不短,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和自己现况,看得出来桂春生对周长城这个小辈很是关心爱护,也对这对新婚夫妻有着巨大的包容和祝福。
看完后,万云很是感动,更别说周长城。
“城哥,你的字和桂老师的很像呢。”万云把信又看了一遍,拿出周长城写过的本子出来对比。
周长城刚看完桂春生的那三首诗,他跟万云一样,看得糊里糊涂的,万云好歹还爱看点杂志故事书,模糊地知道一些桂春生在诗中感慨人生,但周长城一天三顿都和钢铁、标准件这些东西打交道,基本看不懂其中的悲哀和感叹,于是也只好放在一边。
“我的字是桂老师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当然像他。”周长城的这一笔字,丰筋多力,行云流水,不论看不看得懂,见着的人都要夸一声的。
“你每年都会给桂老师寄东西啊?”万云问。
“寄呀,桂老师喜欢吃我们这儿的山蘑菇和木耳,我有空了就买一些寄过去给他。”周长城把票据都让万云收好,该用就用,桂老师说不必寄回去给他,就不必,不然下回桂老师还要再寄过来,男人之间就不要这么啰嗦了,“不过今年还没寄。”
今年刚结婚,结婚给了彩礼没什么钱,接着又是找房子请客吃饭,手头更紧了,后来是担担子做小买卖,时间有些分散,零零碎碎的事情堆积在一起,就没做这件事。
“这阵子下雨,山上肯定长蘑菇了,我找时间上山去摘蘑菇,晒干了就给他寄去。”万云是上山下河的小能手,山上能吃的东西都瞒不过她,“至于干木耳,去西郊买就好了。”
“小云,买这些都要钱呢。”周长城的言下之意是,你舍得啊?
他知道自己是抠门的,因为手上的钱很有数,万云也是节省惯了的人,没事根本不花钱。
“舍得啊!”万云一脸诧异,城哥小看她,真坏,“桂老师给我们寄来这么多票,不得回报人家一点啊?那不是丧良心了?”
她是穷了点,但干不出这种只会伸手的事情来,人和人之间不就是有来有往,才有长久交际的吗?
这点简单的道理,万云还是懂的。
“小云你真懂事!”周长城笑了,他还担心万云不愿意花这个钱。
万云“哼”了他一句,不跟他计较。
“哎,城哥,我们去拍个照吧!”万云每次路过县里的照相馆,都羡慕地看着外头的挂着的照片,他们结婚连一张照片都没拍过,只领了一张纸做的证书。
拍照这件事也是要花钱的。
不过周长城很快同意:“行,去拍,还有两天我休息,到时候咱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去拍照,拍好了给桂老师也寄一张。”
说到照相这件新鲜事儿,夫妻俩儿都雀跃起来,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找出来,说好这两日不穿,到了拍照那日再穿,万云还说要学邻居把衣服用搪瓷杯烫平整。
“桂老师还说让我们去广州看他,咱们攒了钱,最迟明年就去吧?”万云眼巴巴地看着周长城。
去广州啊,周长城心里也动起来:“好,那就先这么打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