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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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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珏耳根上的红氤氲到了颈项。

    门扉窗扇紧密合拢,屋内没有一丝风。冰山消融着,水滴从冰晶透明的寒玉上滑落,落入他浅青的衣领中。

    面前的夫人在对他笑。

    那笑明媚又亮丽,含着揶揄,但更多的是期待与好奇。仿佛在直接对他说:

    二爷、夫君、崔翰林你会叫我什么呢?

    “二——”他淡绯色的嘴唇开合,“二妹妹。”

    他尾音发颤。颤到了纪明遥心间。

    很多人都叫过她“二妹妹”。

    安国公府有纪明达,理国公府有年幼时的温从阳,张舅公家还有诸位表哥表姐,其余亲戚家更有许多。

    但,没有一个人的称呼,像崔珏这一声一样,让她从心口泛起酥麻,一直蔓延到腰椎都在颤。

    为什么?

    是因为她喜欢他,还是因为,她很明白,他是如何内敛的一个人,喜欢也含蓄、厌恶也含蓄,却在努力为她改变?

    纪明遥曲起腿在胸前。

    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她笑问:“那二爷想听什么?”

    她给崔珏两个选项:“是‘二郎’,还是二哥?”

    崔珏迟疑了许久。

    纪明遥安静笑着等他。

    冰山化得有些快。

    “不能”崔珏终于选择坦诚。

    俯身靠近夫人,他低声询问:“不能都听吗?”

    “能啊…”纪明遥靠近他耳边。

    崔珏双眼阖起,喉结滚动。

    “二郎?”纪明遥的声音如风轻盈、如蜜缠绵。

    她稍顿片刻,才继续唤出一声:

    “二哥?”

    崔珏蓦地抱紧了她。

    卧房门被轻而急促地敲响。

    “天使到了!”青霜急声回禀,“奶奶、二爷,快去接旨吧!”

    崔珏立刻抱起纪明遥下床。

    纪明遥按品梳妆,崔珏且去招待天使。

    摆香案恭敬接旨毕,那太监又有许多吉祥话说完,方才告辞。

    崔珏亲自送出大门。

    孟安然与孟安和、纪明远等也早来同迎圣旨。

    此时传旨的太监一去,孟安然便不由笑说:“今日咱们家竟是双喜临门了!我才还想,皇后娘娘为什么突然传弟妹入宫,原来是有重任交给弟妹!”

    同时,她心内亦在欷歃。

    果然,在天家,什么妻妾、嫡庶,都是不要紧的。圣旨一下,皇后就是皇后。

    且别说天家,难道普通人家,便没有妻子亡故、丈夫续娶的吗?想方设法将爱妾扶正的亦有许多。

    大爷还未满三十。

    若她不幸去世,她信大爷能为她守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可人这一生又何其的长啊。

    孟安然不由扶住自己已经显怀的小腹。

    “从明日始,我便要辰初之前入宫,早则午饭前能回家,晚则未知了。”纪明遥笑道,“若家里有大事,还请嫂子替我操持。”

    “这你放心!”孟安然忙说,“你每日留一两个得用的人在家,有事我只问她们就是了。”

    谢过嫂子,纪明遥笑又对明远说:“左右今日的课是上不成了。要烦你现在就回安国府,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太老爷。再说一声,三妹妹的成婚大礼,我只怕无暇回去了。”

    好耶!

    每天去宫中,累上十几二十天,就能不去恭贺纪明德新婚大喜,她可太愿意了!!

    纪明远忙应声出去。

    孟安和与鲁氏回过神来,又都有恭贺之语。

    孟安和还问:“在宫里学规矩、执事,累吗?”

    孟安然才想说她“这问的是什么话”,纪明遥已经笑着拉她走在一边,说:“且不提别的,你只管从这里走到院门,挺胸端首,每一步都走同样大小,先走上一百遍就知道了。"

    孟安和喃喃:“二嫂我明白了。”又忙说:”我、我就不走了吧?”

    纪明遥笑。

    “弟妹快先去更衣吧。”孟安然便笑说,“一会再和阿珏过来,今晚咱们吃顿家宴庆贺!至于弟妹获封恭人、大爷又升了左副都御史两桩喜事,不如都是我们这里一起请客?我看你只怕也无空闲。”

    “那就辛苦嫂子了!”纪明遥赶紧答应。

    “那我先拟着名单,拟好了就叫人送去。”孟安然道,“你们还要再请哪几位,添上就是了。”

    纪明遥感激应下。

    回到卧房,来不及更衣,她先在冰山前站定取凉。

    三伏天、午后、大太阳。

    好热!

    “别太贪凉,小心身体受不住。”崔珏在身后轻轻扶住她。

    纪明遥就势靠在他身上。

    崔珏替她除簪更衣。

    丫鬟们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珏低身,替纪明遥解开裙摆。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夫人'。”纪明遥指腹触碰他耳尖。

    崔珏抬头。

    “因为,很多人都能叫我‘二妹妹’,各亲友家中,也有许多你要称呼‘妹妹’的人。”她笑,“可是,‘夫人’只有一个。”

    她重复:“只有我一个。”

    “是。”崔珏回应,“只有夫人一个。”

    他说:“只有,一个夫人。”

    他并未起身,就用仰视的姿态,将夫人抱入怀中。

    “我已经叫‘二爷’习惯了。”纪明遥双手绕住他颈项,“你若想听别的,告诉我,我悄悄叫给你听好不好?”

    “好。”崔珏应声。

    他不禁抬手,轻触夫人明亮双眸下飞红的面颊。

    他知道自己在笑。

    安国公府。

    已经将养了两个多月,温夫人的身体却仍未大安。

    五月时,虽有纪明达回来相助,终归庶女出阁,少不得她亲自操心。

    好容易六月还算清净了一个月。一入七月,纪明德成婚之期就在眼前,她自是再无可偷闲之时。

    亲女儿纪明达那里,怕她婆婆还未消气,不敢再让她相帮。也已出阁的庶女纪明遥,又早数次表态,

    绝不多沾手有关安国公府的任何人与事,且也已经与她离了心。

    她只得自己全力操持。

    幸好,她的身体也不像初病那时孱弱了。又有许多忠仆在侧,竟也提前数日操办得妥当,只待婚期。

    这时,儿子就回到家来,告诉了她两个“好”消息。

    崔瑜升任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纪明遥得皇后青眼,在册封大典上委以重任,还特赐下四品恭人诰命以抬身份。

    明远就住在崔家上学,崔家蒸蒸日上,对明远自是好事。

    可三丫头出阁,明遥不能回来,她该怎么和老爷交代呢。

    如今是能确定了,明遥一定早早为皇后出过力。老爷又会怎样对她发火。

    温夫人满心疲乏,只对儿子说:“我知道了。你且等等,把家里的贺礼带过去。就不留你在家吃饭了。再告诉你二姐姐,让她以大事为重便是。”

    纪明远先应声,方说:“不如贺礼只叫管家送去。我陪太太吃顿饭。”

    “不用了。”温夫人对他笑,“今夜他家必然先庆贺一回,你倒不在场贺喜?那成什么。一会就回去吧。”

    纪明远没再推拒。

    傍晚。

    崔宅的家宴满堂欢笑。

    作为被贺喜的人之一,纪明遥接连被敬了几轮酒。

    酒虽不算烈,可多吃了几盅,她也有了些许酒意,手撑住一边脸笑。

    孟安然便笑向屏风外说:“弟妹明日还要入宫呢,可醉不得!阿珏,你快过来,替她吃了这一盅!”

    崔瑜也忙起哄,撵他兄弟:“快去、快去!”又命人:“快把这屏风撤了吧!”

    都是一家人,经过这两个月,也该避讳够了。况且今日又高兴。

    屏风挪开,崔珏起身,走向自己夫人。

    纪明遥双手捂住脸,望着他走过来。

    “这是我敬的”孟安然指给他,“这是三弟妹敬的,这是三妹妹敬的!”

    崔珏站在夫人身后。

    他一手扶住夫人肩头,一手举杯,连饮三杯。

    “好!”崔瑜率先鼓掌。

    孟安朋与纪明远互相看了看,虽不敢似崔瑜一样鼓掌起哄,却也都在笑。

    纪明远只觉得分外轻松。

    虽然两家渐行渐远,关系越发微妙,已近尴尬,可身在此处,谁也不会时刻以眼神、言语提醒他这些龃龉。

    他只需上学、读书、完成功课,好像只是借居在崔宅的一个普通亲戚,并非崔家的政敌之子。

    但每次来往两家之间,他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不愿再欠二姐姐更多情分,不想再多让二姐姐为难。

    可他也不能回去,不能给老太太拿捏他的机会,不能让母亲难做。

    “好了,天也晚了!”崔瑜笑道,“明日又是朝日,弟妹也要早起,咱们这就各自去睡罢!”

    众人齐声答应。

    崔珏先环住纪明遥告辞。

    微风浅夜,月明星亮。

    纪明遥小声算着:“说是辰初入宫,我最晚卯正三刻便要在宫门。从家里到月华门就算两刻,那就是卯正一刻出门。为免意外,卯正便该上车。那我得卯初前就起,才能来得及在家里吃饭。”

    “不过—”她鼓励自己,“七月十九祭宗庙,二十四受册宝,三十日礼成,也就这二十二天了!"

    “我能行!”她握拳。

    崔珏将宽慰的话收了回去。

    他握住了夫人的拳头。

    “夫人当然能行。”他轻轻一笑。

    次日。

    离卯初还有两刻。

    纪明遥游魂一样坐起来,坐到妆台前继续睡。

    崔珏早已出门上朝,所以是天冬石燕在身后,稳稳扶着她的头和肩颈。

    四个年龄较小的女护卫常扮作丫鬟和她出门,到现在才两个月,已经开始上手真正丫鬟们的工作了。

    有她们四个进来,青霜四人轮流习武学骑射,也有了空闲歇息。八人目前相处得不错,仍是青霜为首。

    卯初,梳妆完毕,纪明遥睁开眼睛吃早饭。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吃过饭了,胃口不算好。

    但午饭可能在午正,也可能更晚,也就是说,她至少还要等七个小时才能吃到午饭。

    饿着肚子,一上午的排练她可撑不下来。

    纪明遥又往嘴里塞了个煎饺。

    玉米鲜肉馅的,清甜!

    至于方便问题多吃饭,少喝水。而且有宝庆姐姐一起,这都不算事。

    宫中规矩森严,皇后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照顾了。

    吃足八分饱,纪明遥回到卧房,穿上诰命服制。

    沉,又热。

    但这都是她不去纪明德婚礼应该承受的!!

    纪明遥给自己鼓着劲出了门。

    临上车之前,她叮嘱今天留在家里的青霜:“若有稳婆过来报喜或提议,你只管招待着,问清楚话记下来,等我回来看。家里的小事,你就按我的规矩办了。有大事或大人情,直接去找大奶奶。”

    “姑娘放心吧,我都记着了。”青霜小心扶她上车。

    今日是山姜在车内服侍。

    纪明遥在车里睡觉的技术一流。但进宫路上,她并未小憩。

    恩典与诰命没有那么好接。她只能算才到皇后身边的新人。皇后宽容恩厚,她更不能肆意怠慢执事规矩,方能更保长久。

    衣饰发髻若乱了一丝,有任何不得体,都算她对宫中的不敬。一次还可,次数多了,总会被人记在心里。

    宝庆与纪明遥同时抵达月华门。

    虽没提前商议过,但两人都默契地知道是在宫门前相见,不必宝庆到崔宅去接。

    仍有软轿在月华门内等候。

    纪明遥先入甘泉宫正殿请安。

    正殿内燃着清淡的鹅梨香。清早来向皇后问安的妃嫔已散。

    刘皇后随意在东侧软榻上坐着,身旁是两个亲生的女儿与幼子:

    二公主戚善华。年才六岁的四公主,戚善郦。以及年才三岁的七皇子。

    “郦”同“螭”,为无角之龙。

    宝庆早与纪明遥说起过,即便登基后,皇后所有子女的名字,也皆是皇帝亲自取下,从未假手过礼部与宗正寺。

    四公主,便是皇帝登基之后,与皇后有的第一个孩子。

    排行在前的三公主为杜昭容所出,亦是在皇帝登位后降生的公主,却只由礼部取名为“戚善音”。

    独给四公主取名为“郦”,可见皇帝早有立后之心,只待早晚达成心愿而已。

    “免了,不必行礼。”刘皇后提前抬手。

    先令赐座,她方笑问:“你们可用过早饭了?”

    待宝庆答完,纪明遥方恭谨回道:“妾身也用过了。”

    “你如今既有执事,何必再自称为‘妾?”刘皇后笑道,“不如暂与宫内女官一同称‘臣'?”

    她注视着纪明遥。

    纪明遥轻轻起身。

    她行礼,却并未垂首。

    直面皇后看过来的目光,她回复道:“臣,多谢娘娘恩典。”

    “好,很好。”刘皇后点头微笑。

    “既用过饭了,就去后殿吧。”她笑命,“白尚仪等着你们呢。”

    纪明遥与宝庆行礼退出。

    刘皇后便与子女们一同用饭。

    二公主身体弱,饮食·精细,用餐缓慢。四公主和七皇子先后下了桌,刘皇后仍在等她吃下最后几勺羹。

    她有四子两女,独对这个孩子深深亏欠。

    陛下亦然。

    “娘,”二公主此时才问,“崔翰林的好消息,怎么没提前告诉纪恭人?”

    “那本是他应有的,并非我之功劳,何必言说。”刘皇后含笑教女。

    “不许想了。”她命,“先专心吃饭。”

    二公主用得越来越慢。

    刘皇后依旧耐心等着,并不催促一句。

    二公主终于用完了。

    围侍的女官、宫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娘,这鱼羹吃腻了。”二公主不大满意,“明天不吃了。”

    “那就叫御膳房换一样做。”刘皇后扫了一眼身旁。

    “是!”一女官连忙领命,“臣这便去吩咐。”

    女官需自称“臣”,不许称“奴”妾”,是刘皇后协理六宫后新设之规。

    她上书言,女官既授朝廷品级,领宫内食禄,如何还如寻常女子一般,只自称为“奴”为“妾”?岂非对朝廷与宫内所赐官职不敬吗?也当如在朝官员一般,自称“臣”才妥当。

    皇帝批复曰:大善。

    此新规便迅速在宫内实行开来,至今已有三年整。

    宫内女官已人人习惯称“臣”。

    册封大典在即,整座上阳宫都比往日繁忙数倍。因中宫无主、且妃嫔人数过少,而略显空荡静寂的后宫,也重新焕发出华丽光彩。

    但一切热闹,都似与二公主不大相关。

    尚服局新送来十六身礼服,恭请刘皇后择选试穿。二公主就在同一间殿内。她手捧一卷书,安静无声坐着,只偶尔在翻页时,才看一眼母亲,说一句,“这身最好。”

    刘皇后就点了女儿说的这一件,做受册宝之日的第一身礼服。

    其余十五件礼服,有些定了留下,有些还要回去修改。

    尚服局的人恭敬退出。

    刘皇后坐到了女儿身旁。

    待女儿看完一节,她才笑道:“坐在这快一个时辰了,起来走走吧。或是去找宝庆,或是看我给你挑的名册。”

    二公主合上了书。

    “娘”她不满道,“你知道我与宝庆性情不合,且她还要陪纪恭人呢。又想催我去选驸马,直说就是了。”

    “不是催你选驸马。”刘皇后笑,“是要你看一看,天下还有这许多男子,或许就有合你心意的呢?”

    “来吧,来吧!”她起身,拽起女儿向内殿走,“好善华,你只当让着你娘,好不好?”

    二公主不情不愿跟在后面。

    按着她坐在桌边,刘皇后将厚厚一叠画册在她面前翻开。

    “有什么好看的。”二公主抱怨着,“不过都是一张嘴、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等有生三个眼睛的人,娘再给我看吧!”

    “你想要二郎神,可娘寻不来呀?”刘皇后就笑说,“你就疼一疼娘,看看这册子吧?啊?”

    二公主只好开始翻看。

    名册里,每个驸马备选的容貌都画得极为细致。有清秀端正的,有英武健俊的,也有眉眼含情带着媚意的,真如百花争妍。画像之下,详细写着每个人的出身、姓名、身量、爱好、长处等等详细信息。

    二公主并不看字,只当欣赏画工的画技,一页页翻下去。这些长相,有些她见过,有些是新的。可见一年过去,爹和娘又给她新选了许多人。

    只是仍没有一个及得上崔珏。

    样貌远远不及。

    只怕才学、人品,更不及半分。

    但他已经有了全心爱重的夫人。

    思及端午那日所见,又想到早饭之前,母亲与纪恭人默契的对视,二公主终究将视线扫向了画下的文字。

    随便看看吧。

    刘皇后坐在一旁,温柔凝望自己的女儿。

    崔珏是好,善华喜欢,陛下喜欢,她也喜欢。可她不喜欢崔珏做她的女婿。

    她乐见崔珏迎娶旁人,更乐见他与纪明遥情深相许,断了善华的心。

    善华尊贵娇气,她的驸马,必得是能全心服侍她、无任何条件依从她、又真心情愿照顾她的人。

    崔珏此人,少亡父母,由兄嫂养大,很有几分孤僻。他虽能隐藏真实性情,在朝堂官场中如鱼得水,可若在家中面对亲近之人,他必会显露本性。且他绝非能为荣华利禄折损傲气之人,与善华必成一对怨偶。她更不愿见,善华为了一个男人委屈自己适应。

    与其那时再替善华做主休夫,不如趁早不要他做驸马,还能免去大周折损一个人才。

    至于他现今成婚不过三月,便已对纪明遥情根深种,改了许多行事,那也只是他们两人间的缘法。

    换一个人,未必能做到。

    且除了他们两人,谁又能真切清楚,纪明遥做过什么、遇到过多少难处、又都是如何克服?

    除去那些微浅的少年慕艾,她的善华,不需克服任何难处,只需活在她身边。

    午初一刻。

    月华门外,纪明遥艰难撑住端庄姿态上车。

    今天上午,宝庆陪她一会,就各处去逛一会再回来,反而比昨日轻松。

    但她正准备上车,陪明遥妹妹走一段路时,又看见妹夫正赶过来。

    行啊!今天直接到宫门口来接了。

    笑对明遥妹妹说了一声,宝庆快马回家。

    崔珏上车,仍先查看夫人的身体。

    “我很好,就是饿了,幸好早叫厨上给我炖了野鸡”纪明遥忙问他,“你怎么直接到这来了?是有什么事?我还要每日入宫二十天呢,你日日来接,衙门的差事怎么办?”

    “一是,仍放心不下夫人。”崔珏想笑,又压住唇角,“二是,也有一件事,想尽早与夫人说。”

    “什么好事?”纪明遥转身,趴在他胸口问。

    “夫人知道,今岁陛下加开恩科,其余各省考官皆定,早已出发,只余顺天府考官未定。”崔珏声线平稳,“今日早朝,陛下亲口点了我为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真的!”纪明遥立刻坐直了,“未满二十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在本朝是不是还是第一位?”

    “应是第一人。”崔珏语气仍然平静。

    “太厉害了吧!!!”纪明遥重新抱住他夸,“二爷绝对会在史书上留一笔的!就不知会不会带上我了!”

    “怎就至于史书留名了。”崔珏终究没忍住笑。

    他笑得胸膛震动,却柔声对纪明遥说:“不如,我去询问今日记录陛下言行的同僚,看他们有没有写下夫人一笔?”

    理国公府。

    今日还不到纪明达容易有孕的日子。

    上午一个时辰的课程完毕,温从阳说声有事,便直接出了门,并未详细告知纪明达他去往何处。

    纪明达也不问。

    午饭不必去侍奉长辈们。她独自坐在桌边。身旁安静清凉,她心里却迟迟静不下。

    崔御史这便升了正三品。

    可在梦中,似乎直到她要与崔珏和离,崔御史才终于升了工部侍郎,位列三品。

    也或许是她记错了。

    但官场情势本就变化莫测,与梦中有些不同,应也不必惊奇。

    可惜,两府近交中,除去张舅公家,竟无一家正任文臣要职。父亲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品级虽高,却不入陛下日常与重臣议政的小朝会。舅舅更是只虚领一个从二品都督佥事。张舅公辈分又高,

    她无从开口询问朝堂之事,竟不能得知崔御史升任的内情。

    这也罢了。

    可二妹妹纪明遥她是为什么得了新后青眼,直接从六品安人超拔为四品恭人?!

    她立下什么功劳、又有何等的本事,值得皇后如此!!!难道只因她与宝庆郡主交好?

    纪明达丢下了乌木银筷。

    满桌菜肴,尚还未动一口。

    她不理众人,

    直接回房。可看见床帐枕褥,她又更加头晕。

    这两夜,她什么都没有梦见。没梦见过孟恭人的妹妹,更没梦见过崔珏、二妹妹和温从阳。

    从前上天神仙不应她的心意及时托梦,她虽也心急,却并未这般不安焦躁过。可这次,她竟隐约有感觉,孟恭人的妹妹是个极要紧之人,或许便与崔珏欠了她什么有关!

    到底是什么!!

    正当她在卧房内焦急踱步,心内茫然时,王嬷嬷小心敲门,进来回话了。

    “奶奶,打听着了。”她忙扶纪明达坐下,“孟恭人——孟淑人的三妹妹是在两个月前抵京,她亲三哥三嫂一起送来的,现兄妹几个都住在崔宅。她定的是礼部陈员外郎的三弟,婚期正在今年九月二十五。那陈家对她殷勤得很,陈三爷每个休沐都去崔宅见人。”

    这些与纪明达的猜测全部相合,却并没有更多用处。

    她仍不知孟三姑娘与崔珏有何干系。

    难道是孟三姑娘觊觎崔珏,在她梦里,这两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吗!

    这个猜测让纪明达格外恶心!

    可观七夕那日孟三姑娘与她未婚夫的情状,又不似如此。

    那便是崔珏对她无情,惦念上了嫂子家的妹妹??

    还是崔珏因心中早有这个孟三姑娘,所以才对她毫无情意、冷漠以待?!

    忍住反胃,纪明达问乳母:“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还有一件”王嬷嬷不大敢说。

    奶奶面上已经没了血色。

    “嬷嬷,你说就是!”纪明达下命。

    “哎.

    是!”王嬷嬷低了头,只得开口,“今日朝会,陛下亲口点了——点了二姑爷,做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

    纪明达愣了半晌。

    “是吗?”

    她声音极轻。

    这又是她梦中从未有过之事。

    她忽觉心悸。

    分明在她梦里,崔珏仕途不算顺,翰林中人应任的秋闱、春闱考官,他似乎一次都没得过。

    为什么与二妹妹定亲后,他便先升了六品侍讲,又入仕不到两年,便被授与了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的重任呢。

    她眼前有些晕。

    张老夫人院落,理敬堂。

    看望妹妹回来,理国伯赶着来给母亲问安。

    他心里憋着些火,被大太阳一晒,更加气闷,在母亲面前,却忍住没露出来,只笑说:“我看安国府处处都预备妥了。等再过四天,那三丫头嫁出去,妹妹也就能清闲了。”

    “出嫁了还有回门,”张老夫人却叹,“回门的大礼,不也得她做太太的亲自操持?”

    “可怜她嫁去安国府,这二十年来,哪有过一天顺心日子!”她说着掉泪,“这三丫头原是姚氏那贱人的孩子,那贱人差点闹得她在安国府站不住脚,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她也不肯尽数告诉我们。到头来,还得是她吃苦受累发嫁这丫头!难不成,她是上辈子欠了那贱人的吗!”

    理国伯本能忍住火,被母亲这一说,也不由开了闸,气道:“我何曾不这么说!”

    “当年就该把这丫头一起丢了喂狗,还叫她烦了妹妹这些年!”他大骂,“安国公还敢因死了个贱货就对妹妹歪声丧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睛!”

    张老夫人也连声哭说女儿命苦。

    母子俩对着生气难过一会,是张老夫人先收了泪。

    她劝儿子:“好歹这些年也过来了。再过几年,明远长成娶亲,也有人能真帮上她的忙了。"

    他们在这骂天骂地的哎!到底也不能真把安国府怎么样。

    “幸好当年买着了一个沈氏,”张老夫人不由庆幸,“天仙国色、识文断字,还出身清白,没有一点风尘气,进府就勾走了你妹夫一半的心,让那贱人自己就妒忌得着了道儿。”

    “除去了这个妖精,最大的坎儿已经过去了。”她感叹笑道。

    姚氏推杀沈氏,自己也没了命。女婿虽还有别的姬妾,却都不如这两个,一个进了他的心,一个迷了他的眼。

    三千两银子办成这件大事,也真划算得很。

    理国伯却又拧起眉心。

    “太太左性,不愿意明达再回去帮忙,这也罢了。”他背着手踱步,“家里事情不少,她心里嘴上抱怨,我只当没听见!”

    “可二丫头竟一次都不回去!”他早已不满,“她在崔家又没甚事,倒只会躲着清闲?”

    “她毕竟嫁了人了,哪还像没成婚一样方便?”张老夫人先劝他,“她嫂子又有了身孕,家里自然要人帮衬的。”

    她又想起来,便说:“到底她早早就把明远接去上学了。这也算是尽心。”

    “呵!”理国伯冷笑一声。

    坐在母亲身边,他压低声音细说道:“母亲还不知道!我今日听妹妹说,明远住去崔家本是带了两个小厮,不过一个月,竟全被她退了回去,不许安国府的人跟在崔家。近两个月,明远回安国府,带的全是崔家的人,不知给妹妹添了多少烦心!”

    “竟有这等事?”张老夫人皱眉。

    “不是我紧着问,妹妹还不肯说!”理国伯重重一叹,“本以为二丫头乖巧、懂事,也记着妹妹的恩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算不错,谁知竟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五月生日,她是不是就没来?”张老夫人忙问。

    “她人没来,礼倒送了。”理国伯沉着脸说,“我还以为她是仍要和从阳避嫌才不到场,原来是早有了异心。”

    “还亏妹妹给她费事换了崔家去嫁,竟一点不记恩情!”他声音也阴沉,“这十来年,没有妹妹日常照管着,她一个贱妾出的庶孽,哪里来的顺心日子和这么好的婚事!”

    “话也不必现在就说得这么死。”张老夫人板着脸说,“下月十一我的生日,咱们下个帖子请她,叫她一定来,再看她是如何行事便知!

    打京城西门。

    人车出入络绎不绝。城门守卫尽责检查着每一车、每一人。除非遇到官员显贵,才不去搜查车内贵人女眷,但也一定要问明出行理由、看到身份凭证才许放行。

    沈相清牵着马缰,排队向城门走。

    他身后是三辆货车和一辆人乘的车。货车由他多年来最信重的三个伙计押送,沈老三只在车旁跟随。

    他们排到了城门。

    不待城门卫伸手,沈相清已忙递上路引。路引下是小小小一个钱袋,分量不轻。

    城门卫手里先掂了掂。

    “从山西大同来?”他问,“车上都是什么货物?”

    “都是些漆器、潞绸、绢、毯,还有些干货、麝香、玛瑙器物之类。”沈相清忙照实回答。

    “呦,倒都是金贵东西!”城门卫一笑,顺手把钱袋揣进怀里,把路引还给他,“这是来京里发财了?”又问,“头一回进京?”

    “天子脚下,贵人遍地。”沈相清赔笑道,“小的行商几年,略走过几处地方,自然想来这天下最繁华的京城见见世面。”

    城门卫走到车前,拍了拍上面油布,又按了按。

    “行了,去吧!”他挥手。

    沈相清忙收了路引,谢过城门卫,招呼伙计与三弟入城。

    走过城门十几丈远,沈老三已忙从最后赶上来,低声问:“掌柜的,咱们往哪儿落脚?”

    “咱们要在京里长住,必得赁间院子,再说别的。”沈相清指了指路,“先去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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