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夏尽秋来。
嘉兴府,南湖畔,一座湖滨酒楼上。
欧阳锋与黄药师临窗而坐,食鲜鱼,饮莲羹,赏湖上莲花,也听着采莲少女们婉转歌吟。
身着黑色劲装,头发也梳了个正经发髻的“火工头陀”王武在旁殷切伺候,为二人盛饭舀汤,乃至给二人挑着鱼刺。有时黄药师酒喝完了,还赶紧给黄师叔添上一杯酒。
至于师父,据说已经戒酒,倒是不需要他帮忙斟酒。
拜入欧阳锋门下已有一月。
这一月来,王武身形壮硕不少,不再是此前那般皮包骨头、营养不良的模样——以前之所以那般干瘦,乃是因为香积厨管事要求他修“头陀行”。
什么是头陀行?
头陀行的修行要求有很多,只说两点最基本的。
一是穿衣得穿“粪扫衣”,即必须用旁人丢弃的零碎破布,一块块缝制起来的衣服。所以初见之时,王武才会穿着那一身褴褛百衲衣,作着头陀打扮。
二是吃饭得常乞食。即不能老在寺里吃饭,必须时常自己下山去化缘讨饭。
倘若是正经的修行倒也罢了,毕竟“头陀行”也确实是一种佛门苦修方式。
可问题是王武他并不是正经的少林弟子,武功也好,佛经也罢,都没人教他,连个法号都没有,厨房管事要求他修“头陀行”,目的就很明显了。
无非就是欺凌折辱他罢了。
所以之前的王武才会那般营养不良,一个是食物来源不稳定,平时没少挨饿。二是练武消耗大,他练的又是纯外功乃至硬功,消耗自然就更大。
也得亏他天赋异禀,要不然饮食都得不到保障,还要强行修炼外功硬功,体魄禀赋稍差一点,怕是早把自己给练死了。
而即便条件如此恶劣,他除了干瘦了一些,骨架却依然长得粗壮高大,肩膀也是极宽,还把外功练到了不逊一般苦字辈高僧的境界,足见他的体魄禀赋有多么惊人。
这一月来,欧阳锋除了传授指点他修炼“万里独行”、“追命十三腿”这两门武功,在饮食上也没有亏待他。
不仅酒肉米面管饱,还时常给他配些补药,助他弥补儿时直至如今的身体亏空。
一月将养下来,王武虽然还没有变成肌肉壮汉,却也比从前精悍结实了许多,皮肤脸庞也都有了光泽。
师父的恩遇,令王武更加死心塌地,随欧阳锋、黄药师南下这一路,竭尽殷勤地服侍着师父和师叔。外人看来,就像是两个富家公子,带着个家生忠仆在游历一般。
此刻。
王武也是眼明手快,及时为二人服侍,尤其用筷子帮二人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半根小刺都没剩下,鱼肉也还相对完整,没有挑成一团糟烂,教欧阳锋、黄药师吃得很是舒心。
正吃饭聊天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两人循声望向窗外,看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七人组合。
之所以说那七人组合怪异,乃是因为他们年龄差距实在悬殊。
为首的男青年,约摸二十出头年纪,身量高大,脊背宽阔,尖脸削腮,长相颇有几分凶恶,手里还提着一根哨棒。
他左手边跟着一个十八九岁,手持折扇的青衣书生。
右边跟着个腰里盘着条长鞭,十七八岁模样的矮胖子。
三人身后,又是三个年纪从十四五到十七八不等的少年。
有身板高大硬朗,古铜肤色,手里提条扁担的健壮少年。
有五短身材,面皮白净,戴着软布小帽,手里拿着秤杆的布衣少年。
还有一个身材尤其高壮,看着不下两百斤,敞胸露怀,腰里别把杀猪刀的少年大胖子。
那大胖子肩头,还坐着个小女孩,穿着粗布短衫,腰里挂着把短剑,瞧着才七八岁上下,一双大大的眼睛神气活现地四下张望。
瞧见这衣着各异,手里家伙也五花八门的七人组合,黄药师饶有兴趣地说道:
“瞧这几人身形步伐,似乎都会点功夫。欧阳兄,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欧阳锋喝了口莲子粥,淡淡道:
“你先猜。”
黄药师想了想,笑道:
“衣着服饰五花八门,家伙什也没个定式,我猜他们是某个江湖小帮派的帮众。这帮派当是草创,没什么名气也没甚势力,还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然怎会连七八岁的小女孩都收?”
欧阳锋淡淡道:
“我猜那七人是结义兄弟。”
黄药师摇头失笑:
“欧阳兄,你这猜得也太离谱了。年纪最大的那个,瞧着都二十冒头了,与十四五岁的少年为友,结拜兄弟还说得过去,可是跟七八岁小女孩玩到一块儿,还义结金兰……这未免也太古怪离奇了吧?”
欧阳锋瞥了黄药师一眼,唇角翘起,浮出一抹微妙笑意:
“是挺古怪的。不过,也许他们本来就都是怪人呢?只要对上脾气,彼此意气相投,便不在乎年纪大小呢?”
毫无疑问,楼下那咋咋乎乎走进酒楼的七人,正是“江南七怪”无疑。
二十出头的青年与七八岁小女孩玩到一块儿,还义结金兰,正常人可能会觉着难以理解,但“江南七怪”的话,这就很正常了。
说起来,在另一个世界线,江南七怪跟黄药师可谓是孽缘满满。
七怪老五,也就是那个看面相才十六七岁,个头却比普通成人还高,胖得超过两百斤的大胖子张阿生,正是死在黄药师弟子陈玄风九阴白骨爪之下。
而陈玄风又被七怪弟子郭靖一刀捅破了罩门。
后来七怪中的其他五人,除老大柯镇恶,统统死在了桃花岛。
黄药师的女儿黄蓉,又给郭靖娶了去。
柯镇恶还在桃花岛上养老,闹得讨厌柯镇恶的黄药师在外漂泊多年。
总之,江南七怪一系,跟桃花岛一门,那真是恩怨纠葛难以厘清。
话说回来,江南七怪与欧阳锋之间貌似更是冤孽满满?
当然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线的事情了。
黄药师自不知欧阳锋所想,摇头道:
“我不信。那七人是帮派帮众尚有可能,结义兄弟断无可能。王武你说,他们会是什么人?”
“回师叔,他们七人,定是结义兄弟!”
王武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在他看来,师父就是神人,师父无论说什么,都是绝对正确。
师父若说月亮是方的,那月亮一定是方的。之所以世人看着月亮是圆的,那一定是世人都中了障眼法,只有师父看清了真相。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执拗偏激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情,便是死也不改其志。
“你这家伙……”
黄药师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懒得与这把师父的话当成天条的狂热分子多说,径对欧阳锋说道:
“打个赌。若他们真是结义兄弟,你和嫂夫人回西域探亲时,我帮你们镇守华山、教导弟子。”
欧阳锋点头,“赌了。”
黄药师道:“但如果不是,你当如何?”
欧阳锋道:“随你提条件。便是叫我把华山掌门让给你都行。”
“嘿,你这是想将计就计,用掌门之位把我绑在华山上?”黄药师摇头,“我不上你这当。这样,你若赌输,将来我有了子女,你得收下一个,做你的亲传弟子。”
欧阳锋正色道:
“药师你不如换个赌注。等以后找到必定赌胜的机会,再用这赌注与我对赌。”
“呵。”黄药师唰一声展开折扇,满脸自信地说道:“今日这赌约,我已是必胜。”
欧阳锋摇摇头,“你输定了。”
说罢二人不再言语,各自凝聚功力,聆听楼下动静。
以二人功力,即使身在二楼,凝神倾听之下,也能很快摒除所有杂音干扰,锁定楼下七怪那桌。
很快,七人的说话声便给二人各自听得清清楚楚。
“……那渔阳帮近来越发气焰嚣张,不仅欺行霸市、杀人越货,还屡屡强辱渔家女子。此事我们没听说倒也罢了,既然听说了,便一定要出头管上一管!”
“大哥说得没错。大家本来都是苦出身,理当互帮互助,哪有学了武功,便来恃强凌弱,欺负贫苦人家的道理?”
“渔阳帮毕竟有一百多条能打能杀的汉子,咱们才六个人,这一仗该怎么打,须得好生计议一番。”
“什么叫才六个人?我难道就是不是人么?二哥你这话我听了不高兴,得罚酒。”
“七妹呀,罚酒二哥认。只是那渔阳帮乃是真正的江湖匪帮,不是那些时常被你教训的市井泼皮。渔阳帮杀人越货什么恶事都做。我们与渔阳帮这一战,是要见血乃至出人命的。七妹你虽然轻功、剑术都有了几分火候,可年纪还小,现在还没到你……”
“我不管,我们江南七怪在铁枪庙结义时,可是对天盟誓过的,同生共死,有难同当。敌人便是一千人、一万人,我们七兄妹也要共同进退。此次出战渔阳帮,你们若敢把我撇下,以后江南七怪,就只剩六个了!”
“可是七妹你……”
“五哥你闭嘴,大哥你怎么说?”
“七妹说得没错,江南七怪,同生共死,有难同当,这一战不可撇下她。不过七妹毕竟年幼,这样,对战渔阳帮时,七妹在外围帮我们掠阵,提防渔阳帮使诡计暗算偷袭。”
“嘻,就知道大哥最讲道理……”
听到这里时。
欧阳锋嘴角上扬,笑看着黄药师,“药师,明年开春,我和林姐姐将回西域探亲,到时华山就交给你坐镇了。”
黄药师一脸忿然,咬牙切齿:
“一群不着调的市井混子!二十郎当的人了,居然跟七八岁小女孩称兄道妹,居然还想带着她去跟一百多号人的江湖匪帮火并!简直岂有此理!我要去打断那几个哥哥的腿,教教他们该如何带好幼小弟妹!”
嗯,这小子赌输了不好冲欧阳锋发火,就想要迁怒江南七怪了。
欧阳锋笑着拦住他:
“药师你是威震少林的绝世高手,北地扬名的大人物,何必跟几个市井怪客一般计较?”
黄药师忿然辩解道:
“我年纪比他们老大小得多,并不算以大欺小。再说,那几个兄长实在不像话,小妹一撒娇,居然就真个要带她去火并!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欧阳锋笑道:
“但那几个兄长也并未一味纵容小妹,不是哄她说,叫她在外围掠阵吗?可见他们还是分得清轻重的。话说回来,药师你若真不放心那小妹安危,你我不若跟过去观战?正好王武入门也有一月,追命十三腿也练出了几分火候,必要时也可以让他上场,用那渔阳帮练练手。”
黄药师闲着也是闲着,当下也点了点头:
“也罢,便去瞧瞧那几个市井混子与江湖匪帮火并。呵,低手互搏,毫无可看之处,只能当作热闹瞧了。”
欧阳锋道:“就连当今少林,都找不出能容你我放手一搏的高手。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让你我尽兴一战?而低手互搏,也未必没有可取之处。说不定某个低手妙手偶得的一招,就能令我们眼前一亮,甚至激发我们的灵感。药师你是读书人,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这句话里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噫,今日竟被欧阳兄你这不读书的武痴教训了!”
黄药师摇摇头,但还是对着欧阳锋拱手一揖,正色道:
“多谢欧阳兄提点,药师受教了。”
“客气。”
欧阳锋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我两辈子加起来,读的书也不少,可不是什么不读书的纯武夫啊。
楼下的江南七怪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后出了酒楼,到南湖登上一只渔船,驾船驶向运河方向。
欧阳锋也结账出去,与黄药师、王武登上一艘早前游湖时租下的小舟,由黄药师摇桨,遥遥跟上了七怪的渔船。
七怪渔船上,韩小莹获准跟着六个义兄前去打大仗,兴奋地提着短剑在船上四处溜跶,不时停下来拔出剑练上几招,忽地发现后面有条小舟,似乎一直跟在自家渔船后边,顿时起了警觉,跑去船舱里跟柯镇恶汇报:
“大哥,后边有条小船,好像已经跟了我们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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