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外,竹林中。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季允的神情愈发凝重。
一只死白的手搭着他的脖颈,锐利的黑甲剐蹭着肌肤,传来细密的疼痛。
但季允不在乎这些,一双眸子盯着不远处、倚竹而坐的青年。
一身布衣也无法阻挡青年出众的容貌,可他眉间的枫叶纹此刻却像蒙了一层翳般,原本清亮的桃花眼黯淡无光,好像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
身后,妖物悠悠发问:“官人贵姓?年方几何?”
秦顾答道:“姓秦,今年十六。”
妖物又问:“官人可曾婚配?”
问题转得生硬,但失了神智的秦顾依旧如实回答:“不曾。”
季允感到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着。
他配合着被妖物挟持为“人质”而不动手,是因为他相信以秦顾的实力,不会面对入侵的魔息而毫无还手之力,秦顾之所以会允许魔息侵入,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但看秦顾现在的表现,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妖物继续追问:“可有心上人?”
秦顾摇摇头:“没有。”
话音落下,季允感到颈侧的指甲突然逼近些许,下意识想要闪躲。
怜悯的哀叹传来,妖物似乎很是不满秦顾的答案:“听啊,官人并不将你视作心上之人呢。”
季允:...
他无暇质疑妖物的脑回路,牙关咬得发酸。
妖物很快就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
“官人可愿以命换命?”
以命换命。
失忆前的秦顾恨不得他去死,而失忆后的秦顾虽与之前天差地别,季允依旧不认为他会回答“愿意”。
这个问题违背了人性,季允无法想象什么人才会在这种问题面前回答“愿意”。
但倘若回答“不愿意”,就会被妖物视作负心汉而杀死。
这是一个无法突破的困局,也是妖物能够肆无忌惮吞食人类、猖獗至今的原因。
因为人性自私,修真者也无法免俗。
可出人意料的,秦顾并没有立刻回答,茫然的脸上竟出现一丝纠结,似乎很是挣扎。
妖物发出一声疑惑的“咦?”,走下巨石,向秦顾的方向走去。
它从未遇到在这个问题上犹豫的人类,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
季允的手已经摁上佩剑,冷汗涔涔:
师兄,快点清醒过来!
秦顾并不知道幻境外发生了什么,他还被迫与蝉娘的躯壳绑定在一起。
叶缘划破罗裙,污泥沾染绣花鞋,蝉娘终于来到了霖安。
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她找到了贾富商的府邸。
秦顾见过的管家趾高气昂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什么村妇都想和老爷攀上关系。”
“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蝉娘悲哀地恳求着,“你把这个给他,他会见我的!”
管家拿着锦囊走了,贾府气派的大门在蝉娘面前“砰!”的一声合上。
半晌,等到日暮西垂,府门才重新打开,管家的指引更像施舍,领着她往前厅走去。
她日思夜想的书生,已经成为油光满面的肥胖男人,贾富商的怀里依偎着两名妙龄女子,见她来了,连站也没站起来。
他变得无比陌生,蝉娘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贾富商打量着衣衫凌乱的蝉娘,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你想要多少钱?”
蝉娘摇了摇头:“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官人,不,贾保贵,你负我,可有什么苦衷?”
蝉娘对自己说:只要他说了,我就会相信。
然而贾富商没有丝毫犹豫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荒唐,唱戏唱久了,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恩爱久长的故事是真的了吧?看看这座府邸吧,它和你有哪一点相称?”
贾富商打了个响指,管家拿着一袋碎银,递到蝉娘面前。
蝉娘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钱,贾保贵,你把锦囊还给我,我要走了。”
贾富商的眉头拧了起来,别过脸唾了一声:“惺惺作态。”
他从管家手里拿走碎银,又从桌上拿起锦囊,一步一步走到蝉娘面前。
秦顾感到外力在操控自己转身就走,想来当时的蝉娘便是在这屈辱交加的悲愤之中离开了贾富商的府邸,她没有拿走碎银,只带走了那一只锦囊。
十年,不过笑话一场。
直到此刻,她都没有想过要揭发贾富商的虚伪和无情,而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识人不清。
饶是如此,贾富商依旧没有放过她。
他不仅为了荣华富贵勒死蝉娘灭口,更与魔修勾结,将蝉娘的魂魄永生永世镇压在锁魂阵中。
透过蝉娘的眼睛,秦顾冷冷地注视着贾富商。
这就是双喜娘娘案的全貌,他已经知道前因后果,是时候离开这场幻境了。
魔息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再控制青年的灵魂,而下一刻,早已蓄势待发的灵力汇聚在秦顾指尖,在贾富商走到蝉娘面前的刹那,秦顾猛地扬手——
“啪!”
他结结实实抽了贾富商一掌,巴掌落下,响声尤其清脆。
秦顾憋着灵力等了这一刻许久,是以这一巴掌将贾富商打得倒退几步。
尚未解气,虚构的景象就轰然崩塌,管家、下人、捂着脸的贾富商一个接一个消失,四周只剩下空洞的黑暗。
秦顾低下头,发觉自己不再是蝉娘的模样,衣物也一应变了回去。
掌心传来异物感,他摊开手,瞳孔一缩——
放着同心结的锦囊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同心结,也是蝉娘的心结。
时间流速加快,迷雾中的夜晚足够蝉娘质问数遍“可愿换命”,而每一次质问,都意味着过去的重演。
她将自己永远困在了这片雾中,用自虐的方式一遍一遍践踏破碎的心脏。
可在秦顾看来,这并不是她的错。
灵力化作一簇明亮的火,蹿上锦囊边缘,一点一点将之吞噬,缠绕的发丝在火焰中化成黑灰。
黑暗正在燃烧,火光将秦顾的眼眸照得更加明亮。
在锦囊被火舌彻底吞没之前,秦顾轻轻开口:“何必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就在同时,竹林中,蝉娘已经走到秦顾身前,探手一抓,魔息直直向青年面门袭去。
季允再忍不住,双腿蹬地借力,抽剑而出——
“我愿意。”
魔息和剑气齐齐停滞,季允甚至踉跄了下,秦顾先前的举动都不及此刻让季允感到震惊,甚至还有难以言说的茫然。
季允提着剑:愿意?他怎么会愿意呢?他知不知道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再看蝉娘,更是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气氛的凝滞只有一秒,前方骤然金光大盛!
金红光芒冲破魔息的桎梏,枫叶纹远比以往更加鲜艳,剑光所至,逃窜的魔息便被连根斩断;
而秦顾站在剑光中心,唇瓣微动,念念有词。
声音愈响,数道灵息如同绸缎向蝉娘裹挟而去,被黑甲撕碎又迅速重聚,只眨眼功夫,灵息与魔息便交手数次,旁人只见黑红交错,蝉娘的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嚎叫,十指黑甲便被齐齐斩下!
她猛地调转身形,急速后撤,然一转身,又对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季允,只见季允剑势如浪,顷刻切断退路!
攻守易型,只听秦顾咒语念罢,喝道:“囚!”
灵息掀起满地竹叶,盘旋形成囚笼,蝉娘嘴里发出困兽的怒吼,依旧改变不了无处可退的事实。
竹林很快恢复寂静,浓雾散去,月光无遮无拦地肆意洒下。
秦顾走向囚笼中的蝉娘,他清楚地感到在最后时刻,蝉娘不仅没有殊死一搏,甚至隐隐有放弃挣扎之意。
他蹲下Ⅰ身,看向妖物无神的双眼,从她迷离的眼中,竟看到几分绝望的悲戚。
青狸小跑着赶了过来:“少盟主,季师弟,妖物已伏诛,我们将它带回青松观,听候发落吧。”
仙盟有令,像蝉娘这样吃了不少人的妖物,无论过去如何,都当即刻诛杀,以绝后患。
秦顾垂下眼帘,如果没有幻境中那一遭,他恐怕不会将蝉娘困住,而是直接将之斩杀——身为仙盟的少盟主,秦顾自有这样的权力。
但,他解下腰侧的伏魔葫芦,在青狸的惊呼声中,解除了葫芦上的封印。
地魂立即冲出,像一条舞动的蛇,游入囚笼,与蝉娘融为一体。
竹林中的蝉娘代表着人魂,此刻地魂与人魂合一,本已消散的雾气又有重聚之势。
“蝉娘,”秦顾等她的眼中有了焦点,“你残害百姓,罪不容诛,可有辩解?”
蝉娘的三魂虽不完整,却已经可以沟通。
蝉娘愣愣地注视着秦顾,似乎认出了他:“多谢仙君...为妾仗义执言。”
她是指秦顾那将贾富商扇飞出去的一巴掌,秦顾听懂了,微笑着摇了摇头。
蝉娘的目光投向竹林中昏厥的百姓:“祸事因妾而起,除了一死,妾不知该如何赎罪。”
三魂中,蝉娘独独缺少掌管善的天魂,在地魂的支配下犹如此,足以证明她生前是至纯至善之人。
秦顾的眸子闪了闪:“师弟,你怎么想?”
他察觉到季允有话想说,便干脆将话语权递了出去。
季允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道:“师兄,你跟我说过...凡事皆有例外。”
季允的态度委婉但明确,秦顾放下心来,顺水推舟道:“既然师弟都这么说了...”
两掌相对,二指并拢贴合一起,组成囚笼的灵息不断缩小,化作圆环锁住蝉娘的手腕。
蝉娘瞪大眼睛,只见秦顾浅笑道:“蝉娘,念在你生前为人良善,在仙盟审判之前,你可以去与人间的‘亲人’道个别。”
说着,伏魔葫芦倒转,将蝉娘收入其中,蝉娘没有任何挣扎,葫芦平稳地飞回秦顾腰间。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帮助妖物复仇,秦顾竖起一根手指抵上唇瓣,朝季允眨了眨眼:“师弟可要替我保密啊。”
季允看着秦顾的目光更加复杂,半晌,他缓缓看向前方:“我什么也没看见,快去告诉贾富商妖物伏诛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