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的安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卫璋走近,话音才落,卫蓁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卫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卫蓁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卫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卫蓁道:“景恪让你来的?”
卫蓁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卫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卫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卫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卫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卫蓁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卫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卫蓁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卫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卫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卫蓁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卫璋在前头走,即便卫蓁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卫璋让卫蓁在原地候着,转身往山坡上去。
当是时,一阵震彻山野的呼啸声响起,卫璋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他被要挟着,将卫蓁带至此地,相比直接暗杀她,让她被野兽撕扯至死,成为猛虎的腹中之餐,此举更加隐蔽,且无人会怀疑分毫!
可眼下,景恪根本没等他上山躲匿好,便令人将笼中猛虎放了出来,是欲他一起死在这里!
地面震动,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有三道庞大影子从林间掠过,饿了数日的猛虎,终于获得了自由,此刻脱缰而下,犹如恶鬼一般,直往山坡下猎物扑去。
那虎来势汹汹,卫蓁便是立即调转马头也来不及了。
卫蓁心脏猛跳,展臂搭弓射箭间,做好了决断,没有对着山上猛虎,而是指向了卫璋的后背。
“噗嗤”一声,箭刺穿肩胛骨,卫璋应声跌跪在地,痛苦地哀叫。
血腥味弥漫开来,勾得猛虎发出一声嗥叫,草叶抖落,杂木耸动,那几个庞然大物已驰出了灌木丛,朝卫璋的方向奔去。
这一瞬给了卫蓁逃跑的空隙,她欲策马,马儿掠起四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当中一虎被吸引来了注意,目露绿光,纵身一跃扑来。
卫蓁搭箭已是来不及了,间不容发的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同闪电般从面前擦过——
污血溅到了卫蓁一脸。猛虎惨叫一声,轰然跌落在地,身上长箭没根而入,箭羽还在震颤!
一侧林子里传来呼唤声:“快跟上少将军!”
卫蓁转首,但见远方林子尽头,出现了一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是祁宴。
十几只的骑兵朝这里驰来,为首男子面如美玉,策马扬尘而来,衣袂飞扬,目光锐利如电,气场凌冽如锋。
他展臂搭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是一支箭穿风箭射出。地上那只才欲重新爬起的猛虎,再次中箭哀嚎。
一旁一只猛虎朝着卫蓁扑来。卫蓁心下一窒,用力一扯缰绳躲开,马儿调转方向,带着卫蓁直朝林中狂奔。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山坡之上,景恪目睹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及时赶来的侍卫,将猛虎团团围困住,当中两只老虎身中数箭,气焰消了大半。
然而到底是恶禽猛兽,依旧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反倒是一次次受伤,被逼急了,直往一侧侍卫扑去,欲冲出重围。
祁宴取了身边亲兵腰间的火折子,点燃长箭的一端。
那野兽如何能抵御火烧火燎之痛?中箭后,恶狠狠地嗥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
景恪本在观察下方,不想那猛虎竟直往山坡上冲来。
护卫大惊失色:“殿下!快走!”
景恪当即翻身上马,身子未曾痊愈,一时动作慢了些。
须臾之间,那猛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双目殷红,形状可怖,将一人一马拍翻在地。
景恪滚落在地,转过身来,瞳孔一缩,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在自己面前张开……
山坡之下,地上一片狼藉,犹如匪兵过境。
祁宴收起带血的长剑,环视一圈,若没记错,当时这里应当有三只老虎。
前方有一团血迹,祁宴走过去蹲下检查,这时侍卫来报。
“少将军,不好,卫大小姐不见了。”
祁宴道:“即刻分开去搜。”
“是!”
眼前的土地上,马蹄足印往前延伸,还混着虎爪血印,祁宴握紧身侧长剑,顺着血迹往前奔去。
林间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
祁宴眉心蹙起,待夜幕彻底降临,搜查便更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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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卫蓁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卫蓁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卫蓁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卫蓁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卫蓁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卫蓁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卫蓁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卫蓁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祁宴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卫蓁被绊了一下,祁宴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卫蓁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祁宴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祁宴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祁宴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祁宴道。
卫蓁点头说好。
祁宴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祁宴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他与她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卫蓁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祁宴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卫蓁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祁宴问道。
卫蓁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卫蓁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卫蓁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祁宴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卫蓁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祁宴。是后来祁宴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祁宴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卫蓁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卫蓁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祁宴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卫蓁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怪异之梦。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卫蓁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卫蓁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卫蓁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卫蓁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卫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卫蓁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卫蓁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卫蓁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卫蓁心微微一震。
因她身上之人,正是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