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一月四日。
蔚县北十里，临时军营。
飞雪混杂着大地激荡起的尘土，为天空笼上了一层土黄色的薄纱。
薄纱之下，一名名面色冷肃的代军士卒手持长枪巡逻严查，一批批斥候自四面八方向军营内狂奔而去。
中军大帐。
毛遂面向代王嘉拱手一礼，悲声道：“启禀大王！”
“此次地龙翻身、黄泉开门，噬我大代上卿三位、秩千石以上之臣一百六十三位、王室子弟二十一位、后宫嫔妃三百九十七位。”
代王嘉本就略显苍白的脸颊更少了几分血色。
在代王嘉看来，后宫嫔妃不过是用于笼络各方势力的筹码，全部死光了也无所谓。
但，那可是一百六十三位秩千石以上之臣和三位上卿啊！
一次地龙翻身、一次黄泉开门，竟是令得大代损失了近一半的朝堂重臣！
骤然损失了如此之多的重臣，已不仅仅是让代王嘉急缺人才那么简单了，而是会导致大代中央朝廷的运转陷入停滞！
代王嘉情不自禁的悲声低呼：“寡人的爱卿！寡人的爱卿们啊！”
“是寡人愧对诸位爱卿深矣！”
毛遂继续悲声上禀：“此次黄泉门户仅于蔚县外开启，未曾波及别处。”
“然！此次地龙翻身南达乐徐，北至平阴，东至当城(黄梅乡定安县村周边)以东的燕国境内，西至崞（guō）县（崞阳镇周边）。”
代王嘉身体前倾，愕然发问：“南达乐徐，北至平阴，东逾当城，西至崞县？”
“广四百余里，纵五百余里？！”
“怎么可能！”
“昔秦长安君亦曾号令地龙翻身，然地龙不过只是为秦长安君摧毁一城一地而已。”
“此番怎会波及如此之广！”
代王嘉无法相信。
代王嘉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毛遂描述的范围乃是代国最为富庶的区域，且完全囊括了代国的所有核心区域！
如果此次地龙翻身的范围果真如此之广，那么毫不夸张的说，代国的经济、粮产、手工业、冶金业等轻重工业皆将瞬间崩塌！
代王嘉和代国都无法承受如此恐怖的真相！
只可惜，真相就是真相，从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毛遂苦涩摇头道：“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据我军斥候探查，此次地龙翻身的范围确是如此。”
“更远之郡县亦能感受到地龙翻身之震，只是无甚损失故而未曾统算。”
毛遂已经是在往轻了说了，那些没有造成大规模损失的郡县都没往里算。
否则整个代国疆域都将被囊入其中！
代王嘉右手不自觉的捂住心口，悲声喃喃：“寡人的疆域！寡人的社稷！”
“此次地龙翻身之难如此之重，寡人如何才能重建我大代！”
完了！
全完了！
所有有能力救灾的郡县全都成了灾区。
代王嘉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调遣粮草兵力，又该去救援何处！
然而毛遂带来的坏消息却远不止于此。
毛遂悲叹一声，继续上禀道：“此次地龙翻身，致使蔚县完全崩塌，城内国人十不存一。”
“安阳、阳原二县道路受阻，斥候难入，尚未探明城内境况。”
“柳当乡、雁南乡、沃氏乡……共七乡二十六里周边道路断绝，亦未曾探明其中境况。”
“截至今日斥候探明所知，地龙已摧我大代三县、十七乡、九十八里之城郭房舍，噬我大代国人野人十二万九千八百余。”
“因各郡县乡里之青壮皆已随军出征，留守之妇孺老弱难以搬运落石滚木、转运粮草辎重，故而臣以为，此番因地龙翻身而死之民，恐将达到三十万人！”
没有壮劳力，就难以搬开地震后砸落的木头石头砖头，难以救助被压在废墟下的灾民，致使遇难数暴涨。
没有壮劳力，就难以在存粮尽没的情况下上山打猎充饥，甚至是难以钻进深山把乡民们藏在山洞里的存粮搬出来。
没有壮劳力，就难以将各个粮仓的粮食、药材、器具运往重灾区。
而大代基层可不只是没有壮劳力那么简单，就连大代各地方的官吏都已被五抽三的上了战场，以至于大代基层连带头救灾安民的官吏都格外紧缺！
灾后救助约等于无，瘟疫、灾荒等常伴天灾左右的灾难却会如期而至。
毛遂估测此次地龙翻身可能会造成三十万人以上的伤亡，并不是因为此次地龙翻身和其后续影响只能造成三十万人的伤亡，而是因为灾区总人口仅有四十万而已！
代王嘉右手用力捶打着心脏，声音愈发悲苦：“寡人，心甚痛！”
“痛煞寡人也！！！”
毛遂、赵磬等一众朝臣的脸色也都无比难看。
李牧的老部下们更是已经眼眶发红、泪流满面。
代王嘉心痛，他们更心痛！
代王嘉并代国群臣只是在代地呕心沥血了两年半而已。
但李牧并其麾下将士们却已在代地奋斗了足足二十余年！
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鲜血、汗水和生命方才让代地不再苦寒贫瘠，他们的付出却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更让所有人感到绝望的是，所有核心城池尽数被毁的代国连苟延残喘都难。
饥饿的灾民、全家死绝的将士、燕国匈奴的敌军等等任何一个平日里根本不会被代国君臣们放在眼里的小问题，都可能会导致代国社稷暴毙！
毛遂声音愈发凄苦的拱手求请：“大王！”
“我大代已是风雨飘摇！”
“秦国已无须调动秦长安君所部，仅需令秦将军武率其本部兵马东进，便可一战灭我大代！”
“臣知大王不愿为秦臣，臣亦不愿为秦臣。”
“然，请为秦臣已是今我大代最佳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唯有请为秦臣方才能保住大王血脉，保住我大代菁华，静待良机行复国之举。”
“臣再谏大王请为秦臣！”
饶是以巧思奇才名垂青史的毛遂，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破此困局。
与其苟延残喘的等着被秦、燕之一灭国，倒不如趁着没被兵临城下之前速速请为秦臣。
如此一来，代王嘉还能以代国为筹码，让他后半生的日子能好受一点，更还能保住代国的核心力量，静静等待秦国出现内乱，起兵复国！
然而还没等代王嘉开口，赵磬已经上前一步，肃然拱手道：“臣以为，相邦此谏实乃良谏！”
“臣亦请大王请为秦臣，保我大代菁华！”
“然！”
赵磬抬起头，嘶声咆哮：“秦赵百余年血仇！多少袍泽亲眷死于秦军枪下！”
“故赵虽亡，此仇难消！”
“臣请大王率愿归秦之同僚请为秦臣，臣会自率家兵仆从主动攻秦。”
“纵是死，臣亦要死在向秦军冲锋的路上！”
百年血仇从来都不只是一句泛泛空谈。
每一名赵国权贵臣子都有家眷好友死在秦军枪下，无一例外！
赵磬也知道请为秦臣是最理性的选择，赵磬也支持代王嘉请为秦臣，憧憬着有朝一日代国的旗帜还能飘扬在这片大地上。
但赵磬自己却宁死不愿仕于秦！
陆高亦上前一步，振臂怒吼：“秦长安君号令地龙翻身于代，悍然弑杀十余万代人，更令得数十万代人性命垂危、流离失所！”
“他们皆非士卒！他们只是并未参战的妇孺老弱！”
“秦长安君举此暴行，我大代焉能毫无作为的上下皆降？！”
“臣亦请大王为秦臣，然臣纵是身死魂灭，亦愿要让秦国血债血偿！”
作为追随李牧十余年的嫡系力量，陆高于代地为官足足十三年，陆高麾下卫兵亦皆是出身代地的士卒。
无论是为了那些他拼尽全力帮助过的黎庶，还是为了自己麾下将士的血仇，陆高都不允许他对此次地龙翻身无动于衷。
赵磬、陆高挑起了满帐朝臣心头的怒火，声声怒喝接连响起。
“本官这辈子活够了！与其苟且偷生，不若与社稷共存亡！”
“那都是本官呕心沥血、拼尽全力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黎庶！而今却被秦长安君号令地龙所害，本官若是不能为他们做主，本官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莫要害了大王！诸位同僚各自组织家兵仆从，尽取钱财招募愿与秦死战之流民，我等自行西进，誓要让秦国付出血的代价！”
社稷已经保不住了，生死也已不重要了。
代国群臣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不惜一切代价的报仇！
“噤声！”代王嘉突然沉声大喝，打断了群臣的慷慨激昂。
站起身，代王嘉俯视群臣，原本已如死灰的心突然多了几分温度，原本犹豫不决的内心也下定了决心。
嘴角扬起欣慰的笑容，代王嘉慨叹而赞：“寡人德薄福薄，于危难之际幸得诸位爱卿竭力相助，方才能荣登王位。”
“因寡人决断有误，致使我大代遭致敌国猛攻、厚土降怒、社稷飘摇。”
“然！诸位爱卿却依旧愿为我大代社稷而死！”
代王嘉无比果决又坚定的说：“寡人又岂能独活！”
“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此仇此恨，唯血债血偿！”
“寡人将与诸位爱卿、与我大代社稷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