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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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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沐舟这几日在县衙中遇到的人比之前一年的都多。

    他自然无从得知他们的样貌,但盲人也有盲人的认知办法,不同的人依然可以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

    当然他在盲人之中也属于最为彻底的那一种,毕竟他连双眼都已彻底失去。

    平日里他有一种感知光暗的小办法,就是在太阳极盛烈的时候,左手遮住左眼,右手遮住右眼,持续一会儿后突然拿开,便能隐约感到一点异样。

    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淹没在一片深沉的黑之中。

    在这种黑暗中,最主要的认知手段就是听觉——实际上他的听力也不太好,但是也算够用。

    而当视觉完全不可用,全部心神放在听觉上之后,才会发现声音中其实蕴藏着十分丰富的信息。

    除了最主要的语声,还有脚步声、衣料声、呼吸声,甚至有捻指声、抖腿声、咽口水声、打嗝声、屁声等等,而这仅是一个人安静独处时发出的声音。

    当超出两个人聚集在同一片空间里时,其产生的声音信息就开始不断翻倍了。

    ——指甲轻轻敲着木料,代表身边这些人令他很放松;掂脚的频率高了,这人现在有些焦急;虽然面上还在言笑晏晏,但脚底传来不停改换站姿的声音,这个人对交谈对象有些不耐烦了……

    而除了听觉,还有嗅觉、触觉,乃至直觉。

    这些感知综合起来,每個人在他心中便都有了一个独特的影子。

    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少年是挺拔轻快的,味道很干净,但不是纤瘦书生的那种,他很强健,身体的热量很充足,每次走近都像一枚小太阳。

    那个叫邢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总是有种明显的段落感,她脚步要比别人快上半拍,语声干脆,快但是清晰。

    她很机敏,而且明智,能把自身和他人的位置都放得非常对,像一道清爽利落、又井井有条的风,是自己非常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明绮天则非常强。

    她所散发出的一切声响都平和稳定,和她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体,如果敌人想从声音上找出她的什么破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若抛开这个最明显的感觉,仅谈对“人”的印象,她便是非常安静、非常明澈。她个子不矮,身材也匀称,如果又长得很清丽,喜欢穿浅色衣袍的话,那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有些像……应宿羽。

    但是应宿羽要笨一些,也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平和坚定,而且情绪比较容易波动,总之是比不上这位女子……在武道上。

    常致远则是个脚步松散的老人,个子应该不矮,而且身体硬朗,不佝偻,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他的小动作算非常少。说话温和有力,有时则严肃严厉,是个少见的内外如一之人。

    而此时,这个松散的脚步走近了自己,“当啷”一声把什么东西放了下来,然后随着衣料摩擦声,发出一声松快的呻吟叹息。

    这叹息的声源是从高到低——哦,他刚刚放下的是个板凳之类,现在坐上去了。

    “是要下雨?”他嘶哑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左耳传来,“越老兄,一直没机会闲谈,冒昧一问,你是小裴的……”

    “不是老兄,其实我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和小液没什么亲缘,就是住在一起。”

    旁边一时沉默,越沐舟猜他应当是在惊讶地打量自己狰狞丑陋的样貌——萎缩的手掌,枯细的胳膊,无处不看起来苍老到了极致。

    但其实这副样貌代表的不是苍老,而是生命的枯竭,只是苍老是多数普通人生命枯竭的原因罢了。

    “我今年六十有二,敢问老弟你……”

    “我今年……”越沐舟恍惚了一下,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回答过的问题,“应当五十了。”

    “……”旁边的人粗重地呼吸了一下,又沉默了。

    他在思考新的话题。

    其实没有什么,越沐舟想,可以继续往下谈。

    “我刚刚听,那边好像已经交上手了,但现在又没了动静。”声音变得有些忧虑,“不知道这次奉怀能不能挺过去。”

    “很难。”越沐舟道。

    “唉……”老人一声长叹,“太突然了,事态升级也太猛烈。几天前,我们想一位八生修者足以解决一切,后面来了荆都尉,还有神京来的宗师,本是万无一失了,结果突然全都陷了进去。”

    “从这里开始,事件的等级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跃升,整个博望州就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许别驾带人赶了过来,也向神京发了求援。”

    “可是,昨天将晚发的信,今天不到晌午,对方就已经来了。”老人又叹息道,“哪怕晚上一天……甚至半天呢?”

    梨树响起沙沙的声音,风大了起来,一片轻薄的东西落到了手上,越沐舟举起颤抖的手拈住,一摸索,是片修长的桃形叶子。

    “或者,晚上十五天也行……”他喃喃道。

    但这时那沙沙的声音忽然有些变化,里面似乎掺杂上了一点尖锐的摩擦声。

    越沐舟微微偏头仔细去听,确实没有听错,在风雨树摇中,有一丝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有一些久违的熟悉,像是铁器和——

    那声音忽然一个尖锐的变调,这一声非常大、非常明显,身边响起踢动板凳的声音,常致远应当是猛地站了起来。

    ——是铁器和骨骼的摩擦。

    这声音来自于梨树之下。

    越沐舟知道那里是一个被钉住的怪物,现在,那剑被拔了出来?

    不是有个人在看管的吗?

    果然,那边很快响起杂乱的声音,是在发生搏斗,然后又是很快,呼啸的风声和身体撞入厢房的声音传来——有一方被扔了出去。

    他感到旁边的老人抓住了自己胳膊,要把自己扯走。

    他当然扯不动,也来不及了。

    沉重的步伐在身前响起,这怪物非常高,呼吸悠长,身上带着一股寒意。

    那寒意越来越近,几乎贴上了肌肤,越沐舟感到自己整片身体都几乎被这寒意浸透。

    那呼吸已经吹上了面部,也是一样的寒凉,而后腹部微微刺痛,有什么抵了上去。

    像是回应这个触碰,腹中萌动起来,越沐舟忽然感到一种……吞食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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