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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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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摘星楼上眺望,朋友们曾在月下指给裴液这座无垠大城中的片片星火。

    近处和远方这一块块无比方正、宛如棋盘的灯火群,就正是神京之中的一百零八大坊。世上唯有大唐天子城如此规制,将一座数百万人口的大城修筑得如此精整,犹如陆上灯海,正是“天上白玉京,人间长安城”。

    而就在这样的精整中,往北望去,却是一片阔大无比的不遵守坊制的建筑群,气象威严、沉华大美,连绵的金檐碧瓦在月下泛起粼粼微光,在已如此繁荣雄华的天子城中仍显出更高一级的建筑规格——正是神京无可争议的最最中心,大唐皇城。

    而宫城就嵌在皇城之内,灯火晦暗,朋友们为他指了半天,缺乏基本认识的裴液还是没弄明白那位圣人所居何处。

    但另一件事他是清楚了——就是围绕着这座皇城,各类衙门官署林林而立,形成了整座城、乃至整个国家的绝对核心。

    王爵公主、高官世子、内廷宠信的宅邸比排而列,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之前青紫不绝,这一圈棋格惯被称为“圣前坊”,白石为街,朱红为墙,虽不限制出入,但确实少见平民百姓的身影。

    大唐道启会是御笔朱批、仙人台持诏建立的机构,修剑院是道启会运行的载体与证明,它就堂而皇之地修筑在这片区域之中,居于兴道坊南缘。

    但裴液立在这座门庭之前时,却险些疑心走错了地方。

    这里是天子城中心围出的一片幽静,一片静林小潭把长街府衙隔在了外面,枝叶掩映之中可遥见白墙黑瓦,清凉幽静。

    全无一路所见衙门的那股威华,门庭只一道简洁的黑木小门,很干净、本来也应该很安静的,它确实立于一切权力之外,不需要任何排场。

    但现在门前至少站了二十个人。

    他们一定像裴液一样来自天南海北,从未见过的衣着、从未见过的负剑方式——有一人身上背了足足六柄剑,像个唱戏的将军。也不是所有人都风尘仆仆孤身一人,有些人带着老仆,裴液甚至见到成列的车马。

    裴液蹙眉犹疑了一下,但唐律唯官衙或三品以上高官才可向坊外临街开门,他立到门前抬起头来,没见牌匾,只一行夭矫凌厉的刻字勾勒在石梁上:“长安修剑院”。

    右下一行小字:“大唐三十三剑御者道启会”。

    确实是这里没错。

    但很快他不迷惑了,离得近了,才见敞开的木门前摆了一张小案,一个道服中年坐在案前,眼神平和地翻看着什么,他发丝微乱,衣靴都不甚整齐,却不显得邋遢,反而透出一种随和的潇洒。

    一個负剑的年轻背影正立在案前,与他交谈回答着什么。

    很快问答完毕,道服中年提笔写了个什么笺子并一些籍册交到年轻人手上,年轻人躬身二礼,庄重拿着走进了门。

    裴液这才看见道服中年后面还立了一位拿着酒葫芦的老者,也是灰白头发一簪束起,布衣布鞋,倚墙安静看着,腿边靠着一柄有些破旧的剑。

    于是他很快明白自己遇上什么了。

    剑院每年秋末招新原来是正巧赶在了今日。

    “竟然这样巧。”

    “所以才叫你起来啊。”黑猫道,“第一天入学,要和同学们打好关系。”

    “.小猫。”

    “嗯?”

    “你越来越有用了。”

    裴液再仔细一看,门外之人果然也隐约排着顺序,他抱着猫退到后面,有些好奇地立在了一名剑者身后。

    这人也很年轻,约莫二十左右的样子,浅色衣袍,鬓发整齐,像是文雅的书生打扮,却没有负笈,而是背着一柄很新的剑。

    他回头好奇地看了裴液一眼:“兄台也是今年入院的剑生吗?”

    裴液微怔抬头:“啊,是,幸会幸会。”

    “我还以为已认全今年的同修了。”这人一笑,“在下金乌弟子王守巳,敢问阁下尊称?”

    “我叫裴液,少陇来的。”裴液抱拳一礼,他路上临时补了三十三剑门的名称,记得金乌派是东南剑门,主修极阳之剑,在金册上是与崆峒一列,派中应当没有天楼。

    王守巳却茫然了一下,抬眸似乎搜刮着什么,犹豫道:“阁下是崆峒高徒吗?”

    “没,我是个散人。”裴液一笑,“不是门派师承。”

    “.哦。”王守巳却微微蹙着眉,歉意一笑,“见谅,我确实没听说阁下的名字.那阁下走的是大唐的名额了?”

    裴液一怔,这倒难住他了,他本来不是计划内的剑生,亦不知自己算什么名额,此时是唐突过来,也没先跟剑院打个招呼只好摸摸头,含糊道:“应当.是吧。”

    王守巳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两眼,但也知礼地没再追问,倒是裴液抬起头来,好奇道:“你认得今年入院的所有新剑生吗?”

    “一共二十四二十五个人,谁是哪派弟子稍作分辨便可知晓。”王守巳笑,“另六位大唐名额记一记也就是了。”

    道启会每年不止招收二十五人,但来神京修剑院的确实只有这些,全是真正天才中的天才。而对这些人来说,从小随师父交游、长大后四处论剑,彼此的名字其实算不上陌生,很多人都互相见过面。

    尤其是三十三剑门结成之后,这种流通就更加密切了。

    自然裴液这样山里出来的外人,是谁也不认识的。

    “你瞧,那就是华山问筝。”王守巳示意正走上案前之人。

    裴液望去,那是位清秀微笑的女子,脸面很白,她把剑罕见地系在后腰上,之前一直倚在一匹枣红大马旁边。

    他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王守巳却以为不需要解释,他望着那边案后的两道身影,好奇喃喃道:“却不知那接引的是哪两位道启……”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语声:“敢问这里是道启会入院之处吗?”

    裴液一回头,见一位潇洒大方的女子携着一位好奇张望的少女——这少女显然比他小上一些了。

    “正是。”裴液点点头,这两人都是一般衣装,提一般式样的剑,女子本是温婉清秀的长相,但眉眼飞扬,便显得明朗英气。

    少女则还有些未长开的样子,她梳着丸头,五官小巧精致,却偏偏有两条颇短的眉毛,于是透出些呆笨的可爱来。她身上一件行李也没有,只把一柄短剑抱在手里。

    女子松口气:“多谢,那便是找对地方了。神京城也忒大,我们早知在兴道坊,却还是转了好几圈。”

    裴液笑:“你们一定是从朱雀通衢转过来,有这林子在,从那边刚好被遮住,若从东一街走,就好看见了。”

    女子恍然点头,笑道:“在下峨眉宁树红,这位是我师妹祝诗诗,不知阁下是哪处剑地高足?”

    裴液只好又道:“我没有门派,谁也不认得,正听这位王兄介绍呢。”

    “奥。”宁树红拉着师妹又与王守巳见了礼,双方显然也是只闻其名,不曾见过,互相露出些惊喜的神色。

    裴液不知道这位气质清新的书生从十二岁开始,就在东南三十派论剑中蝉联了九年同级魁首,被内外皆视为金乌中兴之望;也不知道这位女子去年孤身单剑,杀破了十山中二十三座匪寨,一夜之间杀人二百七十一,血透衣衫,人说‘翠山绝顶一树红’。

    此时他也就不懂他们之间的“久仰”,只见宁树红同样展眸望去,眸子缓缓扫过诸人,轻叹道:“果然尽是天下英杰.”

    王守巳含笑不语地指示了一个方位,宁树红目光投过去,忽地一凝。

    裴液同样看去,那里树荫之下立着一人,正是他刚刚注意到的那位身负六剑的少年。一身沉色,十七八的样子,气质极锐而冷,此时稍微注意地看去,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升起来——不是他负着剑,而是六柄剑簇拥着他。

    “那是.”

    王守巳点点头,轻声道:“【剑妖】杨真冰。”

    “.他竟然刚刚进修剑院?”

    王守巳笑:“于这种人而言,什么时候进全凭自己意愿罢了,有人喜欢早些,有人腾不开身便晚些——你瞧他旁边,那位竟然也才来的呢。”

    宁树红目光一挪,这次真的定住了,喃喃道:“.左丘龙华。”

    那是位极高挑的女子,面容清正,席地盘坐翻着一本旧书,灰衣古剑,气质很沉敛无论束发还是面容、衣靴都好像比周围人简单上一层,正是西国高寒中带下来的特质。

    她有一双极沉默的眸子,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所有人都隔绝开来。

    天山七玉之【飞琼】,【不辞剑】左丘龙华。

    裴液记得明姑娘提过这位问剑时所遇的女子,用以隐晦地批评他修剑时灵盛心杂,未能扎根。

    这都是只有耳闻未曾目见的名字了,裴液此时也体会到了和身旁两人一样的“久仰”之感,未想到有一天要与这些人同窗修剑。

    队伍在一点点向前走了,剑者们一位位经过案前,远远可见杨真冰与左丘龙华在交付时明显多了几句问答,后面那位酒葫老者也开口问了几句。

    等几人差不多来到门前时,在排的已没有几个人了,此时立在案前的是位年纪不大,却面色古铜的男子,是常见风雨的样子。

    其人是裴液最熟悉的江湖人打扮,显然是从远方风尘仆仆而来,帮袖系腿,衣靴都洗得有些发白,只把一柄剑抱在怀里。

    “那是蜀山的楚水霆师兄。”宁树红道,同处西南,她一眼先认了出来,笑道,“楚师兄剑诣极深,坐而谈剑我尚能来往,若是斗剑,我便十招也接不了。”

    楚水霆似乎听见,回头对他们笑了下,露出口白牙。

    他前面道服中年已低头读道:“楚水霆,蜀山落日殿真传,师承解可记,年二十一,剑道灵境,脉树八生,《蚕鱼经》通习。蜀山荐:‘水霆弈剑蜀山百年之资,虽剑理稍拙,然心敏意灵,愿受道启,求剑之至真’——齐子筠给你写的?”

    “回剑启,是掌门师伯。”

    “许久不见他的亲笔了,对你寄意颇重啊。”

    “弟子惭愧。”

    “籍贯文书。”

    楚水霆取了另一份册子出来。

    “侠牒。”

    楚水霆解下一枚银牌。

    “入院试合格签文。”

    “.”

    裴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些僵住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身前身后的两人一眼,张了下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很快楚水霆进去,另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女走上前了。

    她正是那列车马的拥有者,提着一柄绿鞘玉柄的长剑走上前去,行止间有种难以言喻的矜持优雅。

    那不是某一个两个动作,而是长久在某种环境中熏陶出的举止,即便是外街门前,她也行以最精准的礼节。

    门派之人是很容易辨认的,衣上都难免有些风尘,即便都是各自门中的天才,对神京这样的地方也充满了好奇与陌生,白玉长街、红墙高衙不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各色青紫也是较为陌生的服饰。

    而这位贵女一定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知是高官家眷还是世家女儿几人都没有说话了,裴液看着她走上前去,案前中年一般取了她的文书,低头道:“卢岫.”

    看着这人同样流程规范的进去,裴液有些站不住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声问道:“王兄,这个入院报名要准备什么证明吗?”

    王守巳缓缓回过头来,宁树红同样把目光定在了他身上,两人沉默而惊愕地看着他。

    “.没,没,我是说.这个进院的流程。”裴液也有些紧张了,“除了这般一一检查,是不是还有一种推荐的方式”

    王守巳沉默许久,那目光好像已把他当成想混入剑院的奇怪之人:“.大家都是各自门派推荐的啊。裴兄伱是大唐,那就是大唐推荐,但无论谁家推荐,入院试是一定要过的要准备者有四:其一证明是大唐子民之籍贯公文;其二是门派或朝廷的入院推荐信;其三入院试合格后颁发的签文;其四是侠牒,没有的可凭推荐信去仙人台办理裴兄是缺了哪样吗?”

    “.”

    裴液抿出个微笑,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腰间起得匆忙,连铜雀牒也没带。

    实在也从没人告诉他要用到这么些东西!

    就如此怀着忐忑的心情,承载着刚认识朋友奇怪的目光,终于轮到他来到案前。

    已经过去王守巳在院里等着,身后宁树红在半丈外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立在案前手上空空如也,道服中年蹙眉抬起头来,朝他伸出手。

    “.先生好,是这样。我没带籍贯文书、也没过入院试.侠牒也忘带了。”裴液自己也有些脸红,尴尬地去摸腰间那封荐信,“我后面都可以补,是有人举荐我来的.”

    后面那位老者忽然偏了下头:“你叫什么?”

    “我叫裴液。”

    道服中年面色不变,显然不曾耳闻,倒是这老者仰头“哦”了一声。

    “是你啊,先进去吧,明天带侠牒来打个戳就好。”老者微微一笑,低头迎上中年的目光,示意道,“立档吧,那位桐君来打过招呼了。”

    裴液掏信的手茫然僵在了腰间。

    这时他想起来许绰那句话:“修行是第一要事,你先去把修剑院的入院办了吧。”

    她显然不知道明绮天给了他荐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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