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豆大,一泄如注,给凝重沉闷的紫禁城气氛又平白增添了许多压抑。
京中的重臣勋贵都被召集入宫,于乾清宫的广场上分列两排,其中有内阁六部等文官,也有武将勋贵公侯。
下着雨的天色有些昏暗,广场四周,一盏盏宫灯高高挂起,灯罩之内的火光闪烁摇摆,一排排的灯火将广场照得通明,照亮了大臣们一张张灰暗沉郁的脸。
天空大雨如注,所有人冒着风雨站立于殿外等候,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殿内来往穿梭的太监宫女,以及不停忙碌的御医们。
雨水浸透了冠帽,浸透了身上的衣服,可他们毫无察觉,只是默默的望着,默默的等着。
人人的心头都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雨中的空气好像被抽空,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窒息感不停袭来。
乾清宫的寝殿外头,朱厚照通红的双眼带着茫然,就这么茫然的望着寝殿内不断忙碌的御医们,袖口里拳头攥的紧紧的,止不住的在发颤。
夏源站在他身边,同样默然无言的站着,弘治皇帝醒了,可这一次的苏醒,却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殿内忙碌的几名太医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朱厚照一把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急问道:“父皇怎么样了?”
太医看到抓住自己的是太子殿下,浑身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接着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恕罪,臣等无能,陛下如今虽是醒了,但恐怕.恐怕是回,回.”
这名太医努力了许久,仍然不敢将回光返照这四个字说出来,他紧紧的趴到地上,重重叩头,“臣等万死!请殿下恕罪!”
殿内殿外,每个听到这些话的人,虽是没听到那句回光返照,但都知道这名太医想说的是什么,一时不由的动容。
即便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有这一刻,但等这一刻真的到了,却仍是有百般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朱厚照此先止住的眼泪刷的就流了出来,抬脚便踹了过去,将这个太医踹的打了个几个滚,嘶吼着哭叫道:“一群废物!朝廷白养你们了!整日里就是万死,恕罪!定是你们这群狗东西医治时没有用心!给本宫去治,治不好,本宫砍了你们的头!”
其余的太医一听,赶忙纷纷跪倒在地,不停的磕头求饶。
此时朱厚照的情绪已是失控,完全不理会这些太医的求饶,左右环顾着,接着一把抄起旁边的灯架,正待抡起,夏源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大声喝道:“太子殿下!伱冷静些,现在是追究的时候吗!”
朱厚照挣扎了几下,转头看着夏源,神色逐渐平静下来。
夏源扭头看向那几名太医,“陛下醒了,如今精神如何?”
“陛下精神尚可,而今正在服药,接下来怕是要召殿下和诸位大臣进去,请.”
惶恐颤栗的太医话未说完,便只听当啷一声,朱厚照扔掉了手里的灯架,在脸上随手抹了一把,然后便往寝殿跑去。
那背影带着焦急,带着迫切,又带着惶恐和茫然,像个无助的孩子,跌跌撞撞的进了耳房,然后消失在视线中。
朱厚照他还是太小了,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做好当皇帝的准备,更没有做好承担整个大明王朝兴衰的准备。
夏源使劲甩了下头,将这些思绪斩断抛到脑后,也往寝殿里跑去。
从正殿去往寝殿,中间要经过两个耳房,那道道的门将寝殿与正殿隔开,寝殿内除了几个太监和御医之外,便只剩下病榻上的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以及朱秀荣了。
张皇后这时还算得上镇定,只是云鬓的松松垮垮,以至于有几缕发丝搭在额头上,她也没去整理,只是眼眶红肿的望着榻上的弘治皇帝,似是在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朱厚照和夏源前后脚奔进来,从榻上站起来,把最靠近塌边的位置留给朱厚照。
而朱秀荣,此时也已是眼眶通红,洁白的贝齿紧紧的啮着唇,呆呆的且又无措的站在那里。
除却幼时早已模糊不清到完全记不起来的记忆,她与眼前这个父皇相认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两年,两年时间,每每与这个父亲相处,都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疼爱。
这样的经历,已是让她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父亲,并融入了这份亲情,看到这个父亲即将离世,她的心里同样感到阵阵伤楚。
此时此刻,朱佑樘的精神看起来竟是好转了许多,那苍白枯槁的脸上都涌现出一抹红润。
但没有人为此感到喜悦,因为这是回光返照,每个人都知道这位皇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便连他自己也是清楚,看到太子进来,朱佑樘开始深望着他,从前他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只是觉得他是个孩子,眼中满是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可是现在,他眼中的朱厚照形象大不相同,不再单纯的是那个儿子,还是一个即将接手庞大帝国的新皇帝,因此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可朱厚照那副迷茫无助的样子,让他不禁皱眉,但随之,他的眉宇又舒展了,他想到了自己,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是和朱厚照这般,踏进这座寝殿,望着病榻上大限将至的父皇,脸上也是迷茫无助,还有悲伤。
时光流转,踏进来的人变成了他的儿子,而躺在病榻上的人却成了他。
朱佑樘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和当初他的父皇朱见深一般无二的笑容。
时过境迁,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皇,理解了他为何要在弥留之中看到自己之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血脉的延续。他虽然要死了,但他还有子嗣留存,这个儿子会代替他活下去。
父皇,您当初是这样想的对么?
朱佑樘在心中问着自己,问着那冥冥之中好似存在的父皇。
而冥冥之中,他也似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弘治皇帝笑的愈发喜悦了,像是一个因为猜中答案而高兴的孩子。
父皇,孩儿当初在这里从您手上接过祖宗的基业,接过父皇您递过来的担子。
如今,孩儿要卸下担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