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个最难?”
如此突如其来的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问出这样一句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世上难的人多了,但凡生活稍有不如意的,都觉得自个儿很难。
但要问哪个最难,却是谁说都有理。
可现在这个问题有答案,李东阳道:“自是阁老最难。”
刘健闻言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最难的不是老夫,是夹在中间,前不得前,退不得退的人。”
“老夫现在就被夹着,两难之境,丝毫转圜不得。”
“上面是君父,下面是百官,老夫这个内阁首辅被夹在中间,好生难受。”
“而今陛下欲要促成这聚众抗法视作谋反之例。可群臣皆不同意,为何不同意,因为他们家中皆有隐田。
老夫呢?老夫无所谓,说句难听的,老夫这个岁数,这个官阶品级,老夫不差这些田!
但老夫不能说出来,这话不能对陛下说,更不能对群臣说,不止如此,老夫还得向着他们,为何向着他们?因为老夫担不起这个骂名,老夫做不起这个恶人!”
“这些话说出来,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乃至在心里骂我,但你们瞧不起我也好,在心里骂我也罢,老夫都无谓,换做你们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们又要如何做?”
“而今陛下用这等方式逼着我等表态,只因我等是内阁辅臣,老夫更是内阁首辅。群臣呢,依旧让老夫拿这个章程,老夫怎么拿这个章程?怎么拿都是错的,你们告诉我,此事该如何做?”
“.”
两人尽皆默然了,他们一个是内阁次辅,一个是内阁三辅,都是内阁辅臣,可需要承受的压力却远不如刘健,因为他们不是内阁首辅,而刘健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群臣找内阁首辅要法子,要章程;陛下用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方式逼着他们表态.
内阁所有的票拟全都不看,全都不予批复,一律压着。
所有的朝政都不予处理,真正能商议国事的午朝停了,想去宫中觐见皇帝,一律挡回。
也就早朝时还能见皇帝露个面,但弘治皇帝之所以还开这个早朝,是看朝会上内阁首辅会不会表态,不然,早朝也都停了。
他们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等方式,备懒,斗气,躲避,自暴自弃?
若是他们的目光能穿越时空,看到几百年后,就能找到一个一针见血的词汇,躺平摆烂。
但这个躺平摆烂又一点都不彻底,要是彻底还好,可弘治皇帝是手握大权躺平了,将批红权,决策权牢牢抓在手里。
没有这些,他们这些内阁辅臣只有票拟的建言权,想要处理某件国事,拟好的奏本递上去,却得不到皇帝的批复,那这事就无法处理。
大明朝俨然半瘫了。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国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又是这种状态,必然要出乱子。
而乱子一旦出现,招致骂名的将会是他们这些内阁辅臣,尤其是刘健。
史书上不会去记是皇帝的过疚,只会记载是他们不作为,是他们这几位内阁辅臣无能,才导致的此一劫。
就像五十年前的土木堡之变,其实是英宗年少轻狂,脑子一拍,自个儿要御驾亲征,在这其中,王振扮演的角色,是促成此事,是让群臣同意了此事。
也是英宗走到中途觉得御驾亲征太苦,太累。想回去面子上又挂不住,又是王振给递的台阶,说此处离奴婢家乡近,不如去奴婢家里看看。
如此才导致了此后的土木堡之变。
在此事上,大半都是英宗的自身过失。
可史书上只会记载是王振蒙蔽英宗,撺掇英宗御驾亲征,也是他唆使英宗非要去他家里做客,才有此国难。
一切骂名全都由王振背着。
王振只是个太监,他可能不在乎什么骂名,但他们在乎,他们是文官,他们是士人,他们最在乎的就是身后事,最在乎的就是落在史书上的名声。
谢迁在乎,所以他才忍不住质问,刘健在乎,所以他被夹得难受,若是不在乎,那两难顷刻便解。
一阵的沉默过后,刘健又开口道:“我今年七十有四,年老体衰,这内阁首辅的位置,我担当不住了,我已写好了辞呈,向陛下告老还乡,不求其余,只求能落得个清净的晚年。”
听到这话,李东阳不得不接言了,“晦庵公何必要说此气话,好端端的何必要说这等辞官的话?”
“老夫说的不是气话,辞呈已是写好。”
说着,刘健自袖口里将那封辞呈取了出来,“今日未赶上时机,明日早朝我便当众交予陛下,求陛下准了我这告老还乡的事。”
“晦庵公!”谢迁又急了,跺了跺脚,“我的晦庵兄!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我方才质问与你,是我之过,在此我向你陪个不是,你莫要如此,朝堂如何离得开你?”
“于乔,老夫并不是与你有怨言,实在是有心无力,担当不起了,早几年前,老夫就想要辞官了。”
这话说得其实真心实意,几年前他还不是首辅,那时的首辅还是徐溥,那时刘健就想着告老还乡,结果徐溥比他先了一步告老致仕,这首辅的位子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刘健就不想着辞官了。
这几年的首辅做下来,有时也会觉得不易,但唯有这一次,实在是让他进退两难,又生出了辞官告老的念头。
起码现在辞官,还能保住个晚节。
也是真的老了,七十多的老人,整天还要为这些事情操劳,还是回家过几年安生日子,再也不馋和这些为好。
李东阳对此是万不同意的,如果刘公现在走了,这内阁首辅的位子八成得落到他的身上,到时候进退两难的就得是自个儿。
于是他只好接着劝道:“刘公,凡事总是可以商议的,世上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我等商议商议,总能拿个法子出来。”
旁边的谢迁也道:“晦庵兄,我等商议商议,总归能想出个法子,若是你这个时候辞官,陛下会如何想你,群臣会如何想你?”
“于乔,宾之,你二人莫要再劝了,老夫意已决,只待明日就去辞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