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往前走着。
夜里星光微弱,其实看不清路边的草木,但也无需看清。
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
梅兰竹菊,松柏杨柳。
枣红马爱吃的苜蓿,今日在马蹄山上才摘了一朵的蒲公英,对了,上山那条小路上还开得有野菊花。
水仙月季,清荷芍药。
柑橘柚子,豌豆黄瓜。
这熟悉的万事万物……
宋游转头看向老燕仙,又问:
“海对面也有人吧?”
“这是自然,有些地方还与大晏有贸易往来,甚至向大晏称臣。”
“那别的陆地呢?”
“自然也有。”老燕仙答道,“不仅有人,还有盛世王朝,只是风情与此地不同,人也长得不同,所信的神灵也不同。”
“他们也吃稻米么?”
“自然不……”
老燕仙说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燕仙去过所有燕子的来处与去处,恐怕比这世上所有候鸟都要飞得远些,燕仙可有留意过他们所食之物与我大晏有何区别?亩产多少?可能饱腹?耐旱与否?”
“先生是说……”
“我知晓几样作物,亩产更胜东方稻,燕仙若将之寻到,对当前大晏来说,可解燃眉之急,暂保大晏民生安定。即使无法根治,也算造福苍生万民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而对后世千秋万代来说,功德不见得比此时更小。”
老燕仙呼吸已然急促起来。
不过他仍保持着理智,又问道:“先生此般大恩,老朽又该如何相报呢?”
“当年天算师祖又要了什么报答?”
“说来惭愧。”老燕仙露出愧疚之色,“老夫至今没能报答天算道友。”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燕仙回报?”宋游笑着看向燕仙,“方才才说了,造福天下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此事算起来,不过是晚辈与燕仙共同出力、为苍生谋些福利罢了,说起来还是燕仙出了更大的力,自然,于世该留燕仙之名。”
“这……”
老燕仙怔在原地。
宋游只继续往前走着,声音传来:“若燕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倒确实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燕仙急忙问道,想求一心安。
“不知燕仙飞行数万里,有没有在别的陆地上见过一种植物。应是长在低矮的树上,果实小小一颗,吃着有辣味,嘴中如火烧。”宋游转头很诚挚的看向老燕仙,“若有见过,老燕仙顺带为我带些种子回来即可。”
“就……这事?”
“对。”
“那可是什么稀世灵株?”
“应是常见的植物,多被用来调味。”
“先生要它是想……”
“调味。”
“这……”
老燕仙很难不感到费解。
自己虽不富裕,可毕竟活了千年,千年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家底与收藏。曾经刚化人形时,也是个附庸风流之妖,燕子又与人亲近,不免结识了许多当年的名人贤士。有些东西在当时不算珍贵,流传至今,也成了许多人心中至宝。本以为这位小先生多少会求点珍贵之物,甚至可能是自己不见得拿得出来的东西,或是请自己做什么难事,当然无论再难,即使做不成,也得竭力去做。
哪里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件请求。
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燕仙若能替我寻到,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感激不尽。”
“……”
老燕仙心中疑惑,转头看他。
却只见这年轻道人一脸真挚,既不像是在说假话,也不像是随便找了件事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心安,好像那株用来调味的作物,在他看来真的比自己所想的那一切都要来得珍贵一般。
即使他千年的城府,也不由怔了怔。
随即若有所思,慢慢回过神来。
只在心中暗叹,任你活了千年又如何,妖精哪来的琉璃心,俗人又怎解仙人意?
心中想透,便也正色转身,认真拱手:“既然先生开了口,老朽定倾尽全力为先生寻找,但凡是有些像的,都替先生带回来。”
“多谢燕仙,但还是请燕仙以寻觅主粮为主,在下所托顺便即可,一切随缘。”
“这个自然。”
“须知此行可不容易。也许它们就在大晏燕子的南迁路上,也许不在,也许容易找着,也许孤悬海外。茫茫天地,千难万险,燕仙的子子孙孙们可要吃些苦了。”
“只尽力为之。”
此时已到山顶,头顶星河璀璨。
宋游在亭子边缘站着,赏了会儿星星,对燕仙说了自己熟知的几种海外作物,也叫他不必执着于此,顺便叮嘱几句,不要随意带回活物及一些印象中有些危险的植物。
老燕仙自是对他千言万谢。
讲完之后,两道身影又往回走,不久便回到了宅院中。
“天色已晚了,在下肉身还在燕仙修建的亭子中。我家猫儿调皮得很,总用爪子来拨弄我的脸,再不回去,怕是她要担心。”
“我送先生。”
老燕仙杵着拐杖,送他出门。
走出不远,宋游又见到了那名少年。
他笑着对少年施了一礼:
“多谢小友。”
少年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燕仙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
宋游却只是笑笑:“小友不必如此,燕仙也不必如此。须知道法自然,凡存世之物皆是自然,燕子本来自由,小友也该多些自由才对。”
说完朝双方作礼,他便走了。
往前一步,就跨出了门。
随即原地消失。
来时是离肉身而去,要变成燕子辛苦飞来,去时则是回归肉身,神魂肉身本是一体,这点距离,只需一念之间。
等他走后,一老一小两只燕子仍是沉思不已。
少年思索的是宋游的话,思索的是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从未听过的言语。
其实他本聪慧。
老燕仙想的也是宋游的话,也是宋游这個人。
这位道友年纪虽小,还不足他的零头,可他仍旧从未轻视,既是对伏龙观的尊重,也是他自身的修养。
先前与宋游随便聊聊,聊到那件功德无量之事,虽然听来虚无缥缈,可见他讲得真切,一点一点有序道来,老燕仙便已信了一半。后来听他介绍那几种异域作物,其实讲到一半,他便已隐约有了一点印象,心下更是深信不疑,更是震惊不已。
此时内心已难以言明,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造福天下万民。
现如今大晏地少人多,不知多少人吃不饱饭,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十几年,大晏必然内乱,届时又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皆知的事情了。奈何没有第二个何公,也许有,也不敢再站出来了。
于是上至朝堂天子,下至民间高人,对此皆忧虑不已。
自己此事若真能成,真能有先生所说的效果,那可真当得起“功德无量”这四个字了。
纵观漫天神佛,又有几位有此功德?
若是自己以此成神,满满当当的功德全部收下,甚至只收一半,靠着天下百姓民心,怕是传闻中的凤凰也不可与自己相比了。
甚至自己再费些心思略微添一把火,这世上恐怕要再多一个流传千年的神话了。
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只源于今夜这一番话。
想到这里燕仙仍是心惊不已。
可仔细一想,这一夜谈话的氛围好像又真如先生所说,只是夜晚山间散了个步闲聊一番而已,他轻飘飘而来,闲谈一番,又轻飘飘而去。
老燕仙细细一品——
今日一见,尚且没有见识到伏龙观这一代传人的本领,不知那位宋道友修的是何种灵法,又学了什么本事,可就这今晚闲庭散步之间,老燕仙便已觉得他的气度风采不比数十年前的天算道人差了。
可天算道人精于推算,这本是他的看家本领,且两人路线不同,天算道人到栩州时已经游遍天下,是折返而回,此时修为已然大成,而这位才刚刚下山。
“……”
这一代似乎更了不得了。
老燕仙深吸口气,这时才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让他走了,应该再好好感谢一番才对。
然而纵使自己也有不少家底收藏,原本也是有几分信心的,可今天他细细看了那位道友的表情,只觉得那位道友比天算道人更为超然,自己那些家底收藏在他看来怕也都是些凡俗之物,要讨他喜,得讨到心里去。
老燕仙左思右想,拿不定个主意。
就在这时,他瞄见了同样沉思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
“燕安。”
“啊?老祖宗……”
“先生刚刚谢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
“胆子大些!”
“应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先生问我天上的风景是不是要比地上好看。”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燕仙真是又气又无奈。
“那他谢你什么?”
少年连忙低下头,又说道:“后来我取了一粒燕儿丹,带先生飞上天看了看,先生好像很喜欢,所以,所以才对我说谢。”
“燕儿丹……”
“是……”
“天上风景……”
老燕仙若有所思。
于是立马叫少年去取所有的燕儿丹来,明日赶早,去献予先生。
少年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