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舱梯拐角的时候,  尼禄听见噗通一声重响。回头一看，原来是熄去眼灯的白狼骑，在楼梯上绊了一跤。

        骑士有点狼狈地爬起来,  扶正狼耳,  重新亮起眼灯。

        尼禄好气又好笑：“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熄掉眼灯？”

        白狼骑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陛下,  我不知道您是否会相信……但我发现在圣子殿下面前,  只有不去直视，才能遵从自己的本心。作为您的狼骑，我不愿意让想要效忠于您的忠心,  被任何外力干扰。”

        尼禄挑起眉。

        他倒是隐约记得,  在很小的时候,  皇姐好像对他说过什么“只有卡厄西斯能抵挡住圣子的精神力”,  但具体是在抵挡什么，他来不及上神学课,  所以一窍不知。

        他的精神力是ss级,  比作为狼骑首席的白狼骑整整高了两个层级；

        而精神力数值的差距，哪怕只是相差过百,  对精神世界的感知都会天差地别。

        他不能体会白狼骑是什么感受,  便觉得这番说辞实在牵强，很像某种“童年一见倾心，但因为地位悬殊无法靠近,  只能靠不去看来隐忍爱意”之类的狗血剧情。

        觉察到对童年挚友的独占欲，又要开始发作了。

        尼禄干脆什么也不说，径直转身走上舱梯。

        只有皇帝和圣子能出现在巡游舰的甲板上。就算白狼骑想跟上,  考虑到巡礼的流程,  也只能暂守在舱门以内,  目送银发皇帝独自踏上甲板。

        巡游舰的甲板舱门打开。

        鼎沸人声如同滚烫的水，兜头瓢泼进甲板下的船舱。

        圣殿巡游，是由数百艘巡游舰组成的庞大队伍，从奥林匹斯山出发，前往古地球各处的圣地。

        前面的巡游舰上，是红衣主教、圣殿祭司和已被疗愈的帝国将士；

        而最后、也是最华丽的巡游舰，是属于皇帝与圣子的，由狼骑和帝国高级将领的护卫舰，环绕随侍在侧。

        前方巡游舰已浩浩荡荡驶出圣山，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头顶悬浮前进。

        巡游舰上站满披着金红绶带的将士，或是频频朝人群微笑挥手的主教和祭司。

        在经过人群头顶时，他们还会抛洒一些涂过圣油的银币，引得人们纷纷蹦跳着去接。

        直至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最后一艘庞大的银白巡游舰，缓慢驶下圣山。

        舰身纹着繁复华丽的银叶蔷薇，其中穿插缠绕着圣洁的月桂枝条，那是德尔斐圣子的象征。

        方才还在狂欢闹腾的人群，就像被突然按了静音键，骤然鸦雀无声。

        人们闭紧嘴巴，睁大充满畏惧的双眼，等待面见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王位被鲁铂特篡夺十年，卡厄西斯皇室的风评自然一落千丈。

        叛党将皇室成员征战戍边的战绩一笔抹去，又控制帝国宣传口，大肆贬低几任曾被冠以暴君之名的卡厄西斯皇帝，编造大量皇室暴丨政、敛财、镇压暴民的谣言，让卡厄西斯皇室血统与暴戾画上等号。

        “还看，快跪下！当心等会儿陛下用精神力鞭挞你！”

        不少人急急拉住自己的亲人好友，把对方拉跪在地。

        “你没听说过吗？这可是卡拉古疯帝的亲儿子！疯帝就曾在巡游中，把一个敢直视他的平民，全家剥皮去筋，吊在家门前！”

        “啊？这不是瓦希尔二世干的事吗？怎么套在卡拉古疯帝头上了？”

        “他……他俩都干过不行吗！”

        “别想了，儿子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呢！我听说王都审判庭的庭柱上，挂了上百颗人头，虽然都是叛党没错，但是这也太残暴了……”

        一时间，巡游舰下全是跌跌撞撞摔跪在地的民众。

        他们跪在地面散乱的银币上，双手朝上摊举，以一种恳求怜悯的姿态，战战兢兢呼唤着：

        “参见伟大的银河帝国之主——皇帝陛下万岁！银河帝国万岁！”

        山呼海啸声中，银河帝国的至高君主登上甲板，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年暴君手执蔷薇权杖，傲然昂首，站立在甲板最前端。

        相比圣坛中那套朴素的白袍，用来参加巡礼的皇帝礼装，简直奢华贵气、明艳不可方物。

        整套礼装加上皇冠，足有十几公斤重，上面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和珠宝，就连身后长长的猩红王袍，也以金丝银线纹绣着复杂的蔷薇图样。

        然而，黄金与宝石的光芒，只能沦为少年那副逼人盛色的陪衬。

        在嗡嗡环绕的机械电子眼拍摄下，银发皇帝秾艳又淡漠的眉眼，被投映在巡道两侧巨大的光幕中，并顺着量子网络传递向全帝国。

        一时间，人们竟然分不清楚，正在太阳下闪射光辉的，究竟是那套气势凌人的盛装华服，还是皇帝本人耀眼的银发。

        “这……这还真是，最典型的卡厄西斯长相……”

        人们都俯跪在舰艇下，眼珠子却偷偷往光幕上看。巡游舰队在人群头顶上方十几米处，以是有些人借着低头掩饰，悄声交谈。

        “疯帝和皇子皇女们刚被处决时，帝国还冒出好多皇室冒充者，额……这一看就很难冒充啊。”

        “听说了吗？陛下在北境巡游的时候，不仅以少胜多全歼了星盗精锐，而且还把卡戎星系那个领主给杀了，自己治理卡戎星系……卡戎现在好像发展得很好，我认识的消息灵通点的人，现在全都在找关系往卡戎跑……”

        “别傻了！疯帝在位的时候，名气可比他大得多，当时全帝国都在传颂他的功绩，哪知道后来他就……这些卡厄西斯，全都是暴君，骗子，豺狼皇帝！”

        尼禄俯视巡游舰下方，目光所至，只有无数正在发抖的脊背。

        他倒觉得没什么所谓。

        只是随行将领乘坐的护卫舰，刚好行驶在巡游舰的侧下方。当尼禄漫不经心往下看时，恰好跟一双冰川般的蓝眸碰上。

        海德里希站在护卫舰的甲板上，肩上披着金红绶带，身姿一如既往笔直锋锐。

        但他的目光却并未看向人群，而是直勾勾望着主舰上盛装打扮的尼禄。

        或许是当下阳光有些刺眼，男人淡色的蓝眼睛，显得有些微微发暗，像深不见底的海。

        他倒成了此情此景下，唯一一双胆敢仰视自己的眼睛了。

        尼禄不闪不躲，微抬下颌，颇为傲气地对他挑唇一笑。

        他当然不清楚自己在盛装时露出这副表情，在男人眼中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见海德里希蓝眸猛然一闪，像被什么灼伤似的，随后稍稍低头，将视线移开。

        “……以圣子之名，以陛下之名，祝佑银河帝国百年荣耀……”

        礼官的唱词提及圣子，尼禄就手持权杖转身，回到甲板的入口处。

        甲板舱门再次开启，露出幽暗的入口和长长舱梯。

        舱梯上一阵银铃轻响，白发雪袍的圣洛斐斯，正从甲板下的舱梯慢慢步上来。

        或许是维持对皇帝的表面尊重，圣子蒙眼的绷带，现在被换成了新的。

        只是很显然，为他更换绷带的人，完全比不上白狼骑万分之一细致温柔。

        从尼禄的角度看过去，他能看见圣洛斐斯脑后的绷带，像是随便包缠上去的，然后很随便地打了个结。几缕雪白的发丝，都被缠进绷带的结里，也并没有人为他梳理开。

        这个细节其实很突兀，跟圣子万人景仰的地位完全不符。

        尼禄眯起眼，暗自留了个心眼。

        圣殿内部的状况一直成谜，对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皇帝来说，是非常令人不悦的。

        按照历代巡礼的传统，银发皇帝立在耀眼的阳光下，左手执权杖，右手掌心朝上，递向正从舱梯上来的圣洛斐斯。

        他心知至少在民众面前，作为世俗君主，还是要跟圣子保持表面友好关系。

        地球的太阳毫不掩饰对小皇帝的溺爱，近乎疯狂地亲吻着他的银发和脸颊，连带那双色泽阴鸷的红眸，此刻也在熠然生辉。

        美丽的白发神祇站在幽暗中，仰头对着朝他伸手的尼禄，神情怔怔的，不知道又在发什么呆。

        “牵着。”尼禄皱皱眉，提醒道。

        圣子还是呆呆的。

        机械眼拍够了皇帝特写，开始在高空拉远景。

        尼禄隐忍地磨了磨犬牙，从唇间挤出几个字：“牵——着——我——”

        在他耐心耗尽前，圣子终于伸出手，握上他的右手。

        尼禄随即握住转身，踏过甲板上厚厚的鲜花，带他走向沸腾的人群。

        “——圣子殿下！”

        巡游舰下方顿时乱成一片。

        刚刚还惶恐跪伏的人群，一个接一个以手点额，行朝圣礼，口中高声祷告，恳求圣子降下神恩。

        巡游舰驶过的地方，还有很多人双膝跪行，哭泣呼喊着，在后面追逐舰艇。

        圣山脚下的整片城池，全是震天响的呼唤声和祈祷声。

        “圣子殿下——！”

        这就是独属于圣子的信仰凝聚力，也是皇室举办圣殿祭典的最大意义。

        只要皇帝能够牢牢掌控住圣子，就意味着掌控了帝国数量庞大的信徒。

        对历代卡厄西斯皇帝来说，在圣殿和皇权之间斡旋固然令人暴躁，但总归比用枪炮镇压星盗和暴民好得多。

        尼禄本不打算与圣子过多交流，象征性展示过“友好”，就准备放开右手。

        但圣子又不肯松手了。

        他的手冷白修长，比小皇帝要大上一圈，手掌很轻地笼着他指尖，力度其实不大，但居然牢固得很。

        尼禄眉梢微微抽动一下，瞥到又转回来的机械眼，只能再次按住火气。

        哪怕换成帝国任何一个人，胆敢这样屡次违抗他，他都会用光索把对方抽得满地打滚。

        但是圣子是例外。

        尼禄暂时动不了、也没必要去动他。

        尼禄戴着鹿皮手套的手猛地收紧，想逼圣子吃痛放手。

        可圣子还是没反应。

        他温顺地承受着小皇帝的怒火，指尖还是轻轻笼着尼禄的手，力道不轻也不重。

        尼禄：【……】

        系统戴着顶导演帽，还在给尼禄讲戏：【好，好，就要这个心态，就要这种暴躁！宿老师千万别忘了，原主可是帝国唯一一个不爽圣子的人，他发疯后靠着折腾圣子，可是从主角攻那里拉到了不少仇恨呢！】

        尼禄听到它说仇恨值，心头倒是微微一动。

        想起原著所谓的“海德里希对圣子一见钟情”的名场面，他便又往海德里希的护卫舰看去。

        果不其然，海德里希的目光早已转向圣子。

        一贯冷淡的蓝瞳微微放大，神情如堕入甜美梦境，看起来居然难得有点憨傻。

        尼禄轻嗤一声，不过如此。

        翻开仇恨值面板，海德里希的仇恨值稳稳停留在“38”，已经许多天没动过了。

        既然圣子是任务目标们的心上人……

        那  “折腾”圣子换取仇恨值，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尼禄第一次开始朝这个方向思考。

        ……

        帝国将领的护卫舰，速度比狼骑要慢一些。

        直到主巡游舰渐行渐远，海德里希才突然敛眸，猛地皱紧眉。

        他环视周围的将领，发现他们依旧在远眺圣子的背影，神情痴狂，瞳孔涣散。

        男人凉薄的唇角下抿，眼神骤然生寒。

        他翻开军装袖口，看了眼手表。

        海德里希在德塔要塞流放13年，没有机会参加圣殿祭典。

        而在家族的鼎盛时期，祭典通常也是由父亲和长辈随行，他本身对这种仪式没有很大兴趣，更喜欢呆在模拟舱里训练。

        圣子的影像和照片，他倒是接触过的。

        拥有圣洁美貌的帝国圣子，眼神却是空洞的，看起来不太像人类，更像是无灵魂的雕塑。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通过影像媒介，直接用双眼触碰圣子这个存在。

        确认过时间，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副官。副官借了海德里希的光，也被皇帝赏赐了护卫舰坐席。

        此时圣子已远，他却还像一个张嘴结舌的傻子，表情痴呆地望着巡游舰的影子。

        海德里希观察了一会儿，叫他的全名：“路易·斯科维奇。”

        足足叫了四五遍，副官才痴傻状回过头。

        “长官，你看到了吗？”副官喃喃道，嘴角几乎要流出口水，“那就是德尔斐圣子……”

        海德里希淡淡地：“我看见了。”

        他一边答，一边低头打开光屏，查看副官的军事档案。

        副官的精神力是b，在贵族军官中已算得上很好。

        但距离他和狼骑的a+级精神力，还差着一个等级。

        “……如此圣洁，如此美丽！”副官大声哔哔，“我看过无数次圣子的直播录像，真的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震撼！长官，我是圣殿的人了！”

        海德里希：“你在北境的未婚妻，她叫什么名字？”

        “我真是个傻子！为什么我会选择从军？？如果我小时候报读神职人员，现在我就已经在圣殿供职了！这是爱情！爱情汹涌向我——但我知道，圣洁如圣洛斐斯，只会觉得我这种人的爱情是脏污的！”

        副官呜呜地哭了起来。

        海德里希一边看表，一边听他哭。

        半晌后，又问了一次：“你在北境的未婚妻，她叫什么名字？”

        副官：“什么未婚妻？我有未婚妻？”

        直到巡游舰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副官才从那种心神荡漾的状态中回过神。

        副官羞愧至极：“哦，你说安娜……”

        他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偷看巡游舰消失的方向，同时拼命拍着胸口，冷汗淋淋：

        “天啊——我是该说圣子在上还是该说天啊——你看到了吗，长官？那真是——天啊，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只能说，那真的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美貌……”

        海德里希这才转开视线，盯着巡游舰消失的方向。

        “确实。”

        最后，眼神沉冷的帝国少将说。

        “任何超出人类精神承载范围的事物，就算是美貌，也该视作是危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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