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承四年四月十八这一日,  天清气爽，阳光普照，正是万物发芽、茁壮生长的时候,  顾倾要出嫁了。

        天才蒙蒙亮，她就被薅了起来,  洗漱、沐浴、开脸、上妆。

        别人忙成了陀螺,  她兀自闭着眼,  有些昏昏欲睡，一边挣扎于周公的召唤，一边小声嘟囔：

        “再不要成亲了,  实在太折磨人。”

        洛含玉有些哭笑不得，还想成几次亲啊，真是孩子话。

        可是这个她当成孩子的人,  今天却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还是天底下最难做的妻子。

        皇后母仪天下，说起来有多显贵尊荣，肩上担的责任就有多大。

        她……真的行吗？

        如果可以选择,  洛含玉宁愿她嫁一个简单的人家,  万事不操心、一直开开心心的就好。

        距离选秀已经有一个半月了,  但是她每每想起来都会辗转难眠。

        若是当时再坚持一点,  不让倾儿进宫，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的情形了？

        “姨母。”

        顾倾抱住洛含玉的胳膊,  轻轻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一如过去无数回般的依赖：

        “您放心,  我一定会好好的，霖郎……皇上说了，我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就算我嫁了，我也会经常回来的，每月都回来陪您住几天好不好？”

        洛含玉失笑，又是孩子话。

        成了亲，那就是另一个家了，会有诸多杂事牵绊，哪里是想回就能回的。

        尤其她还是皇后。

        “皇后怎么了？”顾倾豪气的一挥手，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我是皇后就要听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

        这话说的实在任性随心，但是洛含玉却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对，自己开心最重要，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如果让你不高兴的，就把他丢开！”

        她悄悄挨进她的耳边：“包括皇上。”

        现在看着他的确十分用心，可是这份心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开始爱得一往情深，后来容颜褪去，翻脸不认人的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少见。

        帝王之爱，仿佛空中楼阁，总带着那么点虚幻。

        “他若是变了，你也无需留恋，就算皇家没有和离的先例，但是只要你想，我和你姨夫总会想办法让你称心如意的。”

        嗯！

        顾倾眼眶酸涩，环住她的脖颈蹭了蹭：

        “姨母，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不是长得有多漂亮，也不是成为皇后，而是遇到了你。能在你和姨父还有表哥的羽翼下长大，是我最感恩的事。”

        洛含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落，我的倾儿啊，我也很庆幸，当初选择了上京、去接了你回来。

        门外，慕容显和慕容致相视而笑，一个威严沉稳，一个清朗俊秀，王府两代男主人就这么默默守护着他们最重要的两个人。

        慕容致抬眼望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感受到来自胸腔的震动。

        这样就够了，有她这句话，足以支撑他走完这一辈子了。

        皇宫里，慕容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不来昨夜因为太过激动，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他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镜前仔细打量，还不忘问身边的人：

        “怎么样？”

        原本应该身着龙袍，但是慕容霖在看过顾倾的服饰之后，觉得跟她的不太搭，愣是让礼部改了规矩，做了与龙袍样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的锦袍。

        为此，左光道本就不多的头发，又被硬生生揪断了好些根。

        李福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皇上英姿勃发、仪表不凡、英俊神武、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实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是也。”

        慕容霖整理衣袖的手一顿，侧首扫了他一眼，怎么觉得这个奴才越来越蠢了？

        李福一个激灵，赶紧补救：“皇上与皇后娘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没有比您更能配得上娘娘的人了！”

        这还差不多。

        慕容霖唇角上扬，又看向镜子，饶是他平日里再是如何淡定，此刻也不由的有些紧张。

        心乱如麻。

        今日……从今日开始，倾儿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了。

        他们会在满天神佛、列祖列宗面前，还有众位大臣，以及全天下的瞩目中，结为夫妻，相约到白头。

        从此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谁也没办法将他们分开。

        慕容霖定了定神，转身往外走，他要去接他的新娘了。

        林飞书默默跟上，陪着他上了仪杖，在礼乐声中，朝镇南王府而去。

        鼓乐近得仿若就在他耳边，让他不禁有种错觉，好似他才是那个正在去迎亲的人。

        林书飞垂下眼，楞愣的望着身前那一截红色的衣袍，那天果然是他的一场梦啊。

        现在梦醒了，那个目光灼灼、叫着他林哥哥的人也要消失不见了。

        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转瞬化为无形。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当初与她相遇之人，真的是他。

        “书飞，想回军中吗？”

        慕容霖没有看向他，林书飞也没有抬头，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却特别坚定：

        “不。”

        尽管很难受很难受，但他还是想要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哪怕只能默默守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慕容霖颔首，再没说话，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她，不能放弃。

        现在这份幸福是他用了两辈子才能得来的，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顾倾身着皇后礼服，戴好凤冠霞帔，安稳的坐在床上，正等着礼官到来，宣读诏书之后，她再接受皇后的金册和金宝，然后坐上礼舆去往皇宫。

        谁知屋外突然喧哗了起来，念夏脚步匆匆的小跑进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惊诧、慌张，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姑娘，皇上亲自来迎亲了！”

        原本围在闺房里的夫人小姐们瞬间惊呼声四起，民间成亲要经过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最后的亲迎。

        但是皇上身份不同，自然规矩也不太一样。

        以往也从没有过皇帝亲迎的先例，他会在宫里接受百官朝拜，随后派使者过来。

        自古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等着亲使，却不想等来了皇帝。

        可想而知，前面有多乱了。

        顾倾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礼部尚书，忍不住“扑哧”一笑。

        还好皇上一生只大婚这么一次，不然老人家只怕真要心累的要辞官了。

        左光道看着满眼喜色、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气的皇帝，气得差点翻白眼。

        下属忐忑的请示：“大人，现在怎么办？”

        流程被打断了呀，接下来怎么走，他们不太会……

        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老子不管了！随便这对帝后怎么做！

        慕容显到底不是普通人，短暂的混乱过后，一切又有条不紊起来。

        既然皇家的走不得，那就完全按民间的来好了。

        什么皇帝，今日只有臭不要脸非要求娶他掌上明珠的混蛋女婿！

        想娶是吧？来来来，过五关斩六将，该做诗做诗，该发红包发红包。

        大家还等什么，快上啊，整蛊皇帝的机会可就这一回，千载难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响应的会是左光道。

        “五步做首诗吧。”

        革他姥姥的，您整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我“回报”一二了。

        至于后果，大不了不干了！

        顾倾听着念夏一趟接一趟的实况转播，简直要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比看戏听曲有趣多了，继续，别停，千万别停，这个婚她可以先不急着结的。

        慕容致站在房门口，看到了那个冷漠的帝王露出从来没有展现过的一面。

        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眼里却盛满了愉悦和欣喜，连臣子的“以下犯上”都不介意。

        真开心啊……

        开心的都有些碍眼了。

        慕容霖忽然朝他望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一时谁都没动。

        良久，慕容致才移开目光，转身进了房，看着打扮一新、光彩照人的顾倾，眼眶到底是红了。

        “……倾儿，我来背你。”

        民间婚礼新娘子出门需要家中长兄背着，直到上了花轿，没有亲兄弟的，堂兄弟也可。

        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段路，慕容致还是希望由他来带领她走完。

        “表哥。”

        顾倾趴在他的肩头，泪水忍不住滚滚而下，一点点打湿了慕容致的衣领，他犹如被烫到一般，缩了缩脖子，连背都僵直了。

        “你和姨父姨母都要好好的……要多进宫去看我……我也会常回来……”

        顾倾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到了要离开的这一刻，什么欢喜、什么看戏，全都变成了难过和不舍。

        还有无法抑制的惶恐不安。

        从安逸舒适的环境进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以后会怎么样，她又能不能适应全新的身份，顾倾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安心。”

        慕容致忍着泪，小心的将她放进轿舆里，隔着繁重的珠饰，最后一次温柔的拍了拍她的头：

        “记得你的身后永远有我们，如果他敢让你伤心，我会立马带你离开。”

        “世子多虑了，朕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慕容霖坐到顾倾身边，握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将柔荑牢牢的护在中间：

        “倾儿，我们一起回家了。”

        回到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两人执手坐在里面，外面是跪满了两侧的百姓，都在高呼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这个得改。”

        嗯？顾倾微微侧首，不是很懂这话的意思。

        “想和你一起万万岁。”

        慕容霖神色专注，眼里心里只有身边这个人：

        “如果没有你，那我宁愿不要这万万岁，只求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朝夕。”

        顾倾怔了怔，而后缓缓笑开，反手握住他的：“嗯，只争朝夕。”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城而过，从午门正中的门洞进入皇城，到达乾清门，又在引导下进入坤宁宫。

        侍从在一旁小声提醒：“皇上、娘娘，请下轿。”

        顾倾正要起身，慕容霖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径直从众多宫人、礼官中间走过，所到之处，众人尽皆低头垂眼，不敢直视天颜。

        顾倾搂着他的肩膀，脸上羞红一片，这人！

        贴着红喜字和对联的大门被打开，慕容霖大步跨了进去。

        床上挂着百子帐，铺着百子被，床头还悬挂着大红色绣着龙凤双喜的帐幔。

        两人在礼官的指引下，祭拜天地和祖宗，然后行合卺礼。

        与她以前听说过的两臂交叉、各自饮酒不同，宫里的流程更为复杂。

        需要顾倾先斟酒一杯，递给慕容霖，他抿一□□还回来，她再一饮而尽。

        然后换成慕容霖斟杯酒，递给她，接着重复之前的步骤。

        好几次顾倾都忍不住想笑，到底谁定的规矩啊，可真细致。

        一套流程走完，礼官示意皇上该出去了，可是慕容霖就像没看见一样，硬是坐在喜床上，不动如山。

        明天才需要祭拜列祖列宗，拜见两位皇太后，之后设宴祝贺，现在剩下的都是小事，他可以不去。

        礼官：……

        左老大人说得没错，这位皇帝的确有些任性和难搞。

        一个大婚，您会将礼部上下得罪个遍，您知道吗？

        慕容霖：有什么关系，朕有的是人才用，你们不愿意干，自有人接替。

        顾倾面红耳赤，手悄悄爬上他的腰间，戳一下，再戳一下。

        只是让你出去换件常服再进来，快去呀！

        慕容霖抓住她的小手，还是有些犹豫，顾倾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起身，冷眼扫向礼官，还不快走？

        礼官：……

        这皇家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娘娘，请更衣。”

        宫人放下帐幔，引着顾倾进入帐内，换下礼服，卸下头饰钗环，只着一件水红色的中衣。

        她盘腿坐着，手指揪成了一团，等会就是洞房花烛了啊……

        顾倾想起昨夜洛含玉偷偷交给她的册子，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一开始肯定会疼……如果受不住，不要忍着，直接说出来，其实我本没打算让你这么早成婚，你的年纪实在还小，过早那个不是好事，若是能晚两年就好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他们完全可以提这样的要求，就是先成亲后圆房，也不是不行。

        可谁让那是皇家呢。

        让皇上守着美人不能动，假如别人趁机提出纳妃的事怎么办？

        洛含玉只能尽可能的多教顾倾一些避孕的方法，可以有房事，但是在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时候，还是不要过早有孕的好。

        顾倾不由的抚上小腹，怀孕吗？有点害怕，又有点小期待。

        他跟她的孩子……

        “在想什么？”

        正有些出神，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环住她，慕容霖同样只着单衣跨了上来。

        顾倾小幅度摇了摇头，脸上火烧火燎，烫得感觉都要冒热气了。

        慕容霖低笑出声，嘴唇贴着她的颈侧，流连了好一会，又缓缓放开，将她的发丝分出一股，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自今日起，我们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我向天起誓，必定爱你、护你、宠你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顾倾望着他郑重的眉眼，慢慢笑了，头一次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嗯！”

        烛火摇曳，映照着帐内两个相叠的身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窗外夜色正好，星子璀璨，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微风轻拂，送来两个小儿女的窃窃私语之声，羞得月亮也不由的躲进了云层里。

        不敢瞧地下这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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