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屋，张雯雯就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炽热的目光，她抬眼一看，竟还是位老熟人，对方精神头不错，料想这些日子过得应当是不差，她也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王婶，李婶，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

        王大妞急急应了声，说完这两句又呆在了原地，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绯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王大妞，琢磨出几分意思来，张阳早早就瞧出来了，李小草更是心照不宣，就连后头进来的张丹和张天青也觉出王大妞的不对劲。

        唯独张小六，满心满眼只顾着炮竹的热闹和声势。

        李小草有意给王大妞解难，出声打破了僵局：

        “这人都回来了，饺子也包差不多了，要不先下锅煮上一锅饺子，都先垫垫肚子？”

        “是这个理。”

        张阳放下手里的饺子，端起案板往厨房去了。

        李小草拍掉手上残余的面粉，掀开了两人带来的几个篮子：

        “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来买了块带膘的猪肉，到时候你们过年炒着吃也成，炖着吃也成，这带着油的嚼在嘴里才有那味。

        还有这个，王婶专门给你们买的，娃娃家过年不都喜欢吃点甜的，饼干，糖都有，啥味道的都捡了一点，还带了点米面这些。”

        她说得客气，可看几个篮子里的东西，不管是猪肉还是糖饼干，就是白米白面在这时候都是上好的东西，寻常人家过节走亲戚能拿出其中两样就已经是重礼了。

        张绯摆着手拒绝：“这…这太贵重了，婶子你们在外头过也不容易，我们不能收你们这么贵的礼。”

        “不多，”李小草笑着讲起了她们这段时间的故事：

        “说来也是托你王婶的福，她之前在镇上恰巧听到市里回收站招临时工的消息，我们就想着撞撞运气就去了，没成想还真成了。

        你说老天爷有意思不，咱觉得要活下去的时候，跟撞大运似的碰上了这事。

        现下好了，我们俩个在市里能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能有票发，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们就当婶子高兴，收了这礼，也沾沾喜气。”

        一听沾喜气三个字，张绯的态度软了下来，她试探性问：

        “那我们也不能白收，不如这样，也快过年了，婶子们现在不方便回家，要是不嫌弃今年就在我们家过年？”

        “那敢情好，不嫌弃，怎么敢嫌弃，就怕你们嫌弃婶子们唠叨咧。”

        李小草想都没想就应了这话，看来就是有这打算来的。

        当初张绯就有过请王大妞一起来过年的想法，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转回来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一句：“饺子好了，快来端饺子。”

        “来了。”

        今天的饺子馅里难得的包了肉，虽说还是菜多肉少，可趁热吃的时候，白菜清甜里裹着些许肉香，再蘸点酱油醋，那味道只能用一个字形容。

        香！

        要是以前的张雯雯，这一碗寡淡的饺子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炸鸡火锅不香吗？

        可是现在尝上的这一口饺子。

        在她嘴里，胜过后世所有美味佳肴。

        饺子皮是手擀的，韧道但不厚重，饺子馅里没舍得放酱油这些，只有盐，却调出了最鲜甜的味道。

        这会的酱油醋和以后的吃起来不同，酱油不算咸，带着点黄豆的酱香味，醋也不够酸，但有一股香，万般滋味融于在唇齿之间。

        吃到一半的时候，张阳倏然问：

        “李婶，你真打算离婚啊？”

        “离啊，”说起这个，李小草脸上的笑变都没变：“不离干嘛？这狗日子谁爱过谁过去，反正我不过。

        不瞒你们，我年轻的时候就生过这个念头，那时候琢磨着在娘家没个活头，想着嫁人了就能松快许多，谁知道千挑百选嫁人了反倒还不如当姑娘的时候了。

        我忍着让着熬着，只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熬，我离了这又能去哪？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不一样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说到激动之时，捧着碗大笑起来。

        众人不由担忧看去。

        可李小草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放了碗，她拍着手，脸上的神色肆意明快。

        她的眉间还留着生活苦难带来的褶皱，长期做农活的劳累刻画在她脸上，这是一张跟漂亮完全搭不上边的脸。

        但在这霎时间，她们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别样的美，那是自由的美。

        它有时是罂粟，有时是人参，有时是求而不得的梦，有时是触手可及的事儿。

        张雯雯却无端想起了后世关于农民工的宣传海报。

        她们脸上染着风尘，眼里满是对未来的忧愁，就连神情都是麻木呆板的。

        可此刻，李小草冲破了那些束缚的枷锁，突破了人们对那张脸上固有的表情认知。

        她变得鲜活，有烟火气起来。

        不再像是固定的一幅画，不是纸上一句轻描淡写的农村劳苦妇女群众。

        她有了名字，有了人生，而不是被代表的，被压迫的，被禁锢的，活在男权社会典型的可怜妇女。

        “这挺好，”张雯雯往嘴里塞了个饺子，把话题转了：“不过李婶，这事你去离婚的时候可别跟她们说了，要不然缠上你就麻烦了。”

        “这我当然晓得，”提到他们，李小草的眉头拧了起来：“我要离婚倒也不是说他们不好，就是……”

        能说会道如她，到了这个问题上偏偏哑了声。

        她所有学到的和接触到的都没有告诉她女性可以反抗，那些言语大多是贬低的，是压迫的，甚至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无论怎么说，似乎都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刀子，只等着把她们割得遍体鳞伤。

        “我知道，”张雯雯对上她的视线：“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是自由的。”

        “说得也是。”李小草重重点了下头，眉头又舒展开了。

        众人的目光转到了张雯雯身上，她倒跟没事人似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饺子。

        好在张家几姐妹早就习惯了张雯雯时不时冒出来的惊人之语，都见怪不怪低下头接着吃饭。

        至于王大妞，她现在看张雯雯是哪哪都对，就差把她当神仙供在神台上了。

        在她心里，就是神仙也比不过张雯雯去，瞧瞧这姑娘这张嘴，多灵啊，张口就说去城里找个工作，当初谁听这话敢信啊？

        结果呢，这年还没过，她工作就找着了。

        还有比这更玄乎的事吗？

        神仙都没她灵！

        “对了，雯雯，”王大妞忽然想起自己的事来：“我接下来可咋办？这一直在外头躲着也不是个事啊。”

        “婶子你这些日子不在，也就没听说，”

        张雯雯放下碗：

        “我听说，你妈那边已经帮你找好了下家，虽然没透出口风来，但是我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人家，我就担心你贸然出现，张旺会通知你妈那边，你要是被她们带回去，别说钱了，人想出来都难。”

        “不至于吧？”李小草半信半疑：“怎么说也是亲生闺女啊。”

        “那不好说，”张阳在旁边补充：“我也听说了点，说是王家大孙子瞧上了上河村的张娇。”

        “张娇？”张丹咋舌：“她爸妈可是放了话出去的，没有一百块彩礼，谁也别想娶他家闺女。”

        “那可不。”张阳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但是，”王大妞愣愣问了句：“张旺答应离婚就会给三百块补偿费的。”

        “说是这样说，”张阳撇嘴：“可是谁会嫌钱多。”

        王大妞不说话了。

        她不敢斩钉截铁说自己亲妈不是那样的人。

        “王婶，”聊到这个张雯雯来了好奇心：“这张旺家这么有钱？三百块钱说拿就拿？”

        在这个一毛钱都是购买力的年代，三百块，在很多农村人眼里真是个天文数字。

        “哪是他的钱，”张阳嗤笑一声：“铁定是陈明玉出的钱。”

        这话让张雯雯更迷糊了：“她一个姑娘家没嫁人就倒贴男方？她哪来的钱？”

        “你不懂，”张阳给她科普道：

        “陈明玉是咱整个公社大队出了名的女光棍，长得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要是不仔细看，跟个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姑娘能干泼辣，听说老早就跟家里分出来单过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不就能攒下钱吗？

        再说张旺，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懒汉子，小白脸…”

        张阳的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尴尬地看了眼王大妞，看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接着说：

        “这两人就是王八对绿豆，对眼了，一个瞧上对方的脸，一个看上对方的财，那可不就一拍即合。”

        “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张雯雯越听越乱，这关系怎么跟麻团似的，捋都捋不清楚：

        “不如就年后，让李婶去跟张旺谈谈，三百块钱离婚，一个子都不能少，至于他给王家的钱，那是他们的事。

        你就跟他讲清楚，如果抓紧时间离了婚，转头他们俩再把婚结了，只要时间抓得紧，谁敢说她们是搞破鞋，结了婚有结婚证人家那叫合法夫妻。

        但是他要是拖拖拉拉不肯给钱，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左右告了他们，咱们日子还是照样过，能有什么损失。

        要是谈好了就约个日子，咱请一帮人一块去趟民政局——”

        “我们没领证，”王大妞打断她：“村里不兴领证那套，再说那时候年纪也没到，我和张旺当初也就摆了几桌子酒席，就算结婚了。”

        张雯雯面色古怪，以前农村结婚早，很多人过了大半辈子也没领证，她倒把这事忘了，她转头问李小草：

        “李婶也没领结婚证？”

        李小草讪讪摇了摇头。

        “那你们怕啥，”张雯雯乐了“从单位开个证明，上我大伯那去把户口另立出来不就行了。”

        王大妞听完，半响才怯懦地问了句：

        “那…我不去举报他们了？”

        还不等张雯雯说话。

        张珍就先给她讲起了里头的利害关系：

        “举报也就是一时痛快，王婶你不是还有个孩子吗？我听你意思，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的。

        可如果举报了，他们俩坐牢改造去了，这孩子就得轮到王婶你来养了，还有瘫痪的老太太，恐怕到时候谁家都不想要这么个烫手山芋，铁定是一块塞给您。

        这怎么算，举报都是一笔亏本买卖，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婶你就等着看吧，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张雯雯惊讶得看了眼张珍，说这话的是屋里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感到奇怪，偏偏说的人是张珍。

        惊讶过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

        大概就是自己养的闺女长大了的感觉。

        张雯雯：

        “至于那三百块钱，王婶你去要的话，多半是可以要来，但是也有一定风险，毕竟人家是一大帮人，双拳难敌四手，万一他张旺和那头勾结好了，到时候您一露面，说不准就再没出去的可能。

        举报还是得举报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我倒有个招，上河村红小队领头的那个张小毛，你们知道吗？”

        王婶点头：“知道啊。”

        “你就去找他，”张雯雯说：“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他，然后再说，因为在村里结婚的时候没办结婚证，去举报也很难让人相信，再加上你现在不适合出面等等。

        然后就把人一顿夸，一定要夸得他心花怒放，紧接着掏出个十块或者二十块钱，就说这点是你这么多年来的全部家当了，你也不求别的，就希望这俩人不那么如意。”

        王大妞有几分犹豫：“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张雯雯劝说道：“他们那一帮人哪天不是在外头瞎转悠，打着革命的旗号去别人家里扒拉几口吃的，去谁家不是去，这又能得好处又是伸张正义，张小毛铁定会去的。”

        王大妞犹疑着，又来了个可是：“可是他们来，张旺就一定会给钱吗？”

        “王婶，你这么说，可就太小瞧人家红小队了，”张阳接了话：“我还没听说红小队从哪家空手走出来过。”

        王大妞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咬牙应了：

        “我去，我咽不下这口气，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结果孩子有了老人眼看没几年了，他却要和我…和我离婚。”

        “王婶，”张雯雯拍了拍她安慰说：“会好的，会比现在更好的。”

        “是啊，”其他人也顺着话说：“你看你现在走出来了不就比之前好了。”

        张小六皱了皱鼻子：

        “王婶，你别难过了，再难过饺子就要凉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笑成一团。

        张小六看着她们，又看了看碗里的饺子叹了口气。

        这是个只有饺子受伤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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