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丰盛港居住的第二个月, 章之微拿到了新的身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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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美华,身份是梁淑宝的妹妹,合法、真实的证件, 唯一不真实的是血缘。
章之微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正式做了梁淑宝的妹妹。章之微不缺钱,在拿到身份证明的当晚,她私下里悄悄地给梁淑宝一小块金子作为答谢,对方吓到捂住嘴巴, 连连推辞,又重新推给章之微, 摇头:“我不能收, 你哪里来的?”
章之微继续编谎言:“离开时偷来的。”
梁淑宝正色:“偷东西是不对的,美华。”
章之微可怜望她。
梁淑宝叹气:“好……那你要记得,以后不要这样,好吗?”
章之微用力点头。
“你把钱拿回去, ”梁淑宝坚定不肯收, “你还小, 以后会经常用钱……不是要读书么?美华,你可以拿这些钱去读书。”
章之微怔怔望她。
“你是读过书的人,”梁淑宝伸手, 抚摸着她的胳膊,章之微低头, 看到梁淑宝不再柔软的一双手,还有对方手掌上的茧, “去读书吧, 美华, 不要局限在这个小村庄中, 你应该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句话似曾相识,章之微心中一动,恍然间若有所思。
“……你不能读国立的学校,但可以试试读华语的中学,”梁淑宝轻声说,“林连玉先生为我们争取来华语教育的机会,你得去读书,去上学。”
“读书学习,才有出路。”
章之微也没有打算放弃学习,但马来西亚的教育制度和其他地方有些轻微不同。
在马来西亚,华人大约占百分之二十七,官方语言是马来语,因曾经被英国殖民,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华人们的通用交流语言则是华语,但华语教育却并不被重视,华小每年的招生名额在整个马来西亚的小学生中占据近百分之二十,却只能从政府得到不足百分之二的资费帮助,倘若不是各界华人社团的拨款和资助,只怕华小很难持续下去。
马来西亚的各界华人始终没有放弃抗争和努力,前有林连玉先生变卖家产,筹办华语学校,推动成立华校教师公会,后有1973年,马来西亚华人在霹雳州的开展的华文独中复兴运动……
在如今世界上,除了中国,也只有马来西亚拥有从幼儿园、小学、中学的华语教育体系。
遗憾的是,华文独中的统考仍旧没有获得马来西亚政府的认可,华文独中也没有丝毫来自政府的资金,只能依靠华裔的赞助,学生自己承担学费。而大部分念华文独中的学生,想要继续深造,只能读私立的大学,或者,申请海外学府。
唯有知识可开辟新天地。
梁淑宝想办法送章之微去新山的华文独中,这里是寄宿制,管理也严格,每个月回家一次。章之微重新有了目标,她在这里读书,然后再申请英国的大学——在假期期间,她必须努力打工,来赚取今后高昂的学费。身上带的钱财和金子迟早会花光,章之微不想游手好闲,她见识过广阔天地,就不甘心再安居一隅。
梁淑宝说得对,她自己也不会想要在这个小村庄中度过一生。
属于章之微的生活好似已经结束了,她如今是梁美华,梁淑宝的妹妹。
章之微在新山和丰盛港来返,偶尔会去山顶清真寺附近,在蓝白色建筑旁边,能够清晰地欣赏河流、南海和安静的小村庄。娘惹菜向来传女不传男,梁淑宝教导章之微,用小银虾和盐、胡椒粉做出硬硬的、干干的圆饼形状峇拉煎,再用峇拉煎做出参巴辣椒酱。
章之微偶尔也会去道观中去拜神灵大伯公,据说他能够保人兴旺发达,但章之微却没有什么可许愿的。她之前也不信奉神佛,不然在陆廷镇往她体塞佛珠的时候就该制止。梁淑宝许愿丈夫出海平安归来,许愿自己早日孕育诞生结晶,许愿妹妹美华学业有成顺利申请到优秀学校……
章之微许愿,愿梁淑宝能够得偿所愿。
至于她,至于陆廷镇,花玉琼,乌鸡,陆老板,陆太太……
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从此山水不相逢吧。
隔海遥望。
陆廷镇刚刚吃过晚餐,自从微微出意外后,半年,他几乎瘦了一大圈。工作,谈事,处理人……陆廷镇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
他极少回陆家的别墅,只睡在微微卧室中,房子已经装修好,陆廷镇为微微做了新的大卧室,宽敞明亮的衣帽间,法国的买手仍旧将新季的奢侈品送来,问陆廷镇,小姐是否还满意。
陆廷镇说:“她很满意。”
陆廷镇为微微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一应事宜都由他亲自敲定,但对外,陆廷镇只说微微在海外求学,或者养病。
他既不希望她灵魂无人超度,又自欺地怀抱着她尚存在于世的希望。
花玉琼和陈妈仍旧在这里工作,陆廷镇将这个房子做成了微微喜欢的房子,可惜她却不能回来看一眼。
转眼到了新年,今时今日,陆家老宅的年夜饭比以往都要沉默,陆太太身体一直不好,咳疾越发严重,陆廷镇看了餐桌,叫住张妈:“怎么不给微微准备碗筷?”
张妈心中悚然,斟酌着开口:“章之微——”
“住嘴,”陆廷镇看她,“谁允许你直接叫她姓名?”
张妈垂首,不敢多言。
“重新给微微准备位置,碗筷,”陆廷镇说,“快去。”
张妈忙不迭离开,高坐在主位上的陆老板终于叹气:“廷镇,微微她已经……”
触及到儿子视线,陆老板又生生将话语吞入腹中,转了个弯:“张妈是家中老人了,你冲她发什么脾气。”
“越是年纪大,越不该倚老卖老,”陆廷镇夹了一块乳鸽肉,“早该清理清理这个家了,一点也不懂规矩。”
“是该找个人过来打理,”陆老板颔首认可,试探着问,“你看夏明仪——”
“如果你不想提醒我是谁间接害死微微,”陆廷镇放下筷子,“那便不要说。”
陆老板默然。
“如果不是你和夏诚明做局骗我,如果不是你送微微去新山,”陆廷镇看着他,“当然,也有我的责任,如果我没有逼她、吓她、恐吓她,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们一块儿吃饭,聊天。”
他缓慢地说:“我们都是杀人凶手。”
陆老板不语,良久,他轻轻抬手:“吃饭,先吃饭。”
张妈重新拿了新的碗筷过来,摆在之前微微常坐的位置。年夜饭吃得萧索无味,结束之后,司机送陆廷镇回家,但陆廷镇却叫司机开车,去买咖喱鱼丸。
大过年的,哪里还有档口开门?陆廷镇抽着烟,让老四和乌鸡、阿兰和大豹一块找,一群人终于找到尚开业的几家铺子,陆廷镇只身下车,去买东西。
等待的过程中,司机小声问老四:“先生这是……怎么了?”
“别乱打听,”老四斥责,“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东西,一句也别问。”
这样斥责完,老四也发愁,他依靠车站,看到乌鸡走来。
经上次之事,两人倒多了几份惺惺相惜。老四做手势询问,乌鸡摇摇头:“还得一会儿,先生要店主亲自做。”
老四叹气,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才能忘?”
乌鸡说:“怕是忘不了。”
老四叼着一根烟抽,顺手给乌鸡递过去一根:“这两天,先生还在和鬼佬那边联系,说是有个英国佬研究出来什么技术……哎,叫什么比对技术还是什么东西,就是拔你根头发,再拔我根头发,一化验,就能知你是不是我亲生儿子。”
乌鸡骂他:“刁你。”
老四笑了笑,香烟进肺,冷不丁想到章之微,笑不出了,闷头抽烟:“先生还是不肯接受现实。”
乌鸡说:“我也是。”
乌鸡猛吸一口,单只手捏着烟,弹弹烟灰:“别说先生,我最近常做梦,也梦见微微……她一个人站在一群印尼仔中间,哭着叫救命。”
老四说:“别提这事。”
乌鸡默然。
这种惨烈而令人绝望、痛惜的事情,是陆廷镇的禁区。
“不过说起来也怪,”老四自言自语,“大过年的,又是这时候,先生买鱼丸做什么?他怎么想吃这东西?”
话音未落,瞧见陆廷镇缓步出门,煞时收声。
两份鱼丸,一碗云吞面,陆廷镇连店主的碗也端走,冒着热气,浓重的咖喱味道。辣椒、茴香、肉桂、生姜……陆廷镇上了车,告诉司机:“去看微微。”
微微葬在安静的山上。
陆廷镇将云吞面放在冰凉的墓碑前,其他人远远地站着,没人过来打扰,只守护着这一片冷寂,让陆廷镇和她单独聊天。
“微微,医生说,想要做dna比对,需要你带毛囊的头发,”陆廷镇坐在墓碑前,“幸好当时让张妈全部留着你用过的东西,也留了你出国前的头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我希望现在和我说话的人不是你,微微。”
修长的手指将热腾腾鱼丸放在墓碑前,冰冷的石头沾染陆廷镇的体温,他仍旧将东西仔细摆好,将一双干净筷子放在云吞面上,陆廷镇自己拿起另一双筷子:“我知你不喜家中的年夜饭,也怨恨我,所以这么久,你一次也不来梦中见我。”
冷风明月光。
“但今天过年,阖家团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鱼丸。”
“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些?”
陆廷镇夹起鱼丸,微笑着说:“新年快乐,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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