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更年幼些的萧慎,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父皇从不来冷宫看他,像是没有他这个儿子,母妃则常常要拉着他一起死,清醒时也不停咒骂哭诉,后悔怎么没在怀他的时候一头撞死。
后来他渐渐意识到,不是他不够乖,而是打从一出生起,他就被所有人抛弃了。
但这一刻,眼前的先生神态温柔地望着他,语气郑重地向他承诺,绝不会轻易抛弃他。
这一幕,自此深深印刻在萧慎的眼里和心里,以至于经年累月后,依旧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眸底散落的星光,眼尾上扬的弧度,柔软湿润的双唇开阖,呼吸清如冽冽朝露,气息浓似郁郁寒梅,清绝郎艳,世无其二,衬得身后那一弯明月也黯然失色。
“好啦,天这么冷,别傻站在这里吹风了。”片刻后,沈青琢收回手,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徒弟瘦弱的肩,“回去睡吧,明日照常来听讲。”
“嗯。”萧慎面色漠然地应声,姿势呆板地转身抬腿往前走。
沈青琢叫住他:“哎,你去哪儿?”
萧慎脚下一顿,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茫然。
“殿门在那边。”沈青琢无奈地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小德子汇报说,晚膳时进去小书斋,里面的人就不见了,想来是偷偷躲在了哪个角落等他回来,估计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呢。
“啊?”萧慎终于从晕头转向中醒过神来,下意识否认道,“我已经吃过了。”
话音刚落,空瘪的小肚子就传来一阵抗议的咕噜咕噜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真切。
萧慎:“……”
幼年版小暴君当场僵住,满脸不知所措。
沈青琢哑然失笑,体贴地替小徒弟找了个台阶下,“是我饿了,你要陪先生再吃点东西吗?”
雪白的小脸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萧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小膳房一片整洁,食材厨具摆放整齐,和冷宫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了防止主子夜里想进食,小膳房一时来不及做,所以通常都早早备了宵夜,放在蒸锅里保温。
沈青琢掀开盖子,锅里放着一碗香甜粘稠的赤豆粥,一盘翡翠香虾小饺,佐以玲珑玉心脆萝卜,精致又开胃。
他将宵夜全端出来放在灶台上,示意小徒弟趁热吃。
萧慎倒也没客气,端起热腾腾的碗,一口赤豆粥下肚,只觉全身都暖和起来。
沈青琢靠在一边,轻声道:“吃慢些,别烫着了。”
“先生,你不吃吗?”萧慎捧着碗询问道。
沈青琢笑道:“看你吃得这么香,先生就饱了。”
萧慎有些困惑:“为什么?”
“先生今日再教你一个成语吧。”沈公子语气不正经地打趣道,“秀色可餐。”
其实是他晚上在太子府吃得不少,这会儿什么东西也塞不进去了。
“秀色可餐?”萧慎眨巴两下眼睫,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成语。
翌日,沈公子生辰当日,各个宫里备的贺礼都送上门来。
原主本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子,但偏偏光熹帝为了彰显仁德宽厚,向来待他温和亲近,尤其是昨日一番大张旗鼓的赏赐,各宫闻风而动,纷纷送上精心准备的生辰贺礼。
沈青琢对这些金银玉器完全没兴趣,但身在宫中么,有足够的傍身财物总是好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
于是,他将这件事交给了小德子,统一记录贺礼清单,分门别类归纳存放好。
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这些将来都是得还的。
晌午时分,沈青琢接到了来自幽北的家书。
用来封印信封的火漆有明显被破坏过的痕迹,但他并没有在意,直接拆开书信。
映入眼帘的字体矫若惊龙,翩若游鸿,仿佛能透过力透纸背的笔锋,一窥执笔之人的风采。
写这封信的人,正是镇北王长子,神武大将军沈风澜,也就是原主的大哥。
信中无非是一些家常话,汇报家中一切安好,三弟你孤身一人远在盛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大哥有机会进京便会去探望你。
沈青琢简单扫了两眼,便意兴阑珊地收起了家书。
书中对于原主和家人的关系着墨很少,原主死的那一年,消息传至幽北,甚至没有人敢来盛京奔丧,替原主收尸。
不过也无尸可收。
“公子,太后娘娘派人送来了安神香。”小德子双手捧着檀木香盒走进来,“今夜便可以继续点熏香了。”
沈青琢瞥了一眼:“太后送来的?”
小德子回道:“是啊,去年公子大病一场后,夜里总睡得不安稳,太后娘娘便将西域进贡的安神香赐给公子。前段时间熏香燃尽了,这不,赶着您生辰,太后娘娘又送来新香了。”
“是么?”沈青琢望着那盒熏香,表情若有所思。
据他所知,原书中太后及其身后的外戚,与光熹帝始终在暗处进行权力博弈。之所以提出要给七皇子开蒙,也并非是出于祖母对孙儿的慈爱,只是想借机试探,光熹帝到底还听不听她的话,有没有将她这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所以,太后会无缘无故地好心送他安神香助眠?
恐怕没那么简单。
沈青琢正思索着,又听殿门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公子,裴少傅遣人送来贺礼,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吧。”沈青琢收回发散的思绪,提裾踏出内殿。
看来是他昨日和太子说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话起了作用,裴少傅有意避嫌,今日只派人前来送礼。
“拜见公子。”来人奉上贺礼,“这是裴大人派属下送来的贺礼——文房四宝。”
沈青琢微一挑眉,这位裴少傅,好像比他想象中有意思啊。
他走过去,修长如玉的手打开盒子。
狼毫湖笔,松烟徽墨,青檀宣纸,冰纹端砚,文房四宝之首,样样皆是上品,看出来挑选时费了一些心思。
“替我谢谢你家少傅。”沈青琢亲手接过贺礼,含笑道,“顺便帮我转达一句,这份生辰礼我很喜欢。”
来人一板一眼地回道:“属下一定如实转达。”
沈青琢偏头,示意小德子给他拿些赏赐,自己抱着文房四宝,缓步踱回殿内。
不多时,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先生!”
沈青琢掀起眼睫:“怎么了?”
萧慎小口喘着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砚台上,语气里有藏着掩饰不住的雀跃,“那首诗我弄懂了。”
今日一早,先生要他自己独立背诵理解一首全新的诗词,他做到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吓我一跳。”沈青琢失笑,“你来得正好,裴少傅差人送来了上好的文房四宝。”
听闻“裴少傅”三个字,萧慎眉眼间的激动霎时便消失了。
“愣着做什么?”沈青琢向小徒弟招了招手,“过来瞧瞧。”
萧慎目光迟疑地走过去,只见先生的手搁在宣纸上,比细腻的白纸还要更洁白莹润几分。
“这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喜欢的一份贺礼。”沈青琢笑道,“等你的字再好看些,先生便借花献佛,将这套文房四宝转赠于你。”
萧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指,嘴里回道:“我不要。”
“你这小笨蛋,不知道这套文房四宝多贵重。”沈青琢只当他不识货,轻轻拍了一下圆鼓鼓的后脑勺,“算了,先去检查你的功课。”
他转身往外走,萧慎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一张小脸苦巴巴地皱了起来。
是夜,萧慎躺在冷宫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起白日里先生说的话,以及先生看那套文房四宝的眼神。
今日是先生的生辰,霁月阁到处摆满了贺礼。他本来也想送先生一份生辰礼,可思前想后,自己竟然无礼可送。
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愈想愈难受,他抬手拥过先生送他的羔裘,将脸埋进柔软的羊毛中,嗅到了日渐寡淡的馥郁梅香。
梅香……等等!
萧慎猛地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抓过棉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快步往门外走。
他记得锦华宫附近有一片梅林,曾听宫人们说是因为淑妃喜爱梅花,所以父皇便命人种了一大片梅林。
趁着月色,他小心避开宫里巡逻的禁军,一路往锦华宫的方向摸去。
时值寒冬腊月,满树红梅却如烈焰般绽放。
萧慎站在梅树下,仰脸望着枝头娇艳的梅花,眼前便浮现出了那张盈盈含笑的面容。
他不假思索地攀上一棵梅树,伸手折了几支长势最好的梅花,而后利落地跳下去。
然而,就在他准备原路返回时,身后传来一道醉醺醺的喝斥声:“大胆!哪个偷花小贼,竟敢偷到本殿下的宫里来?”
萧慎脚步一僵,瘦削的脊背倏地弓起,浑身上下都进入了攻击状态。
“呦,这不是七弟吗?”萧邵元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大半夜的不在冷宫里睡觉,跑来我宫里偷花?”
“我没有偷花。”萧慎转过身,语气生硬地回道,“我只是折了两支花。”
“有区别吗?”萧邵元问自己身旁伺候的太监,“你说,他是不是偷花贼?”
“是是是!四殿下说得是!”小太监哪儿敢说不是。
“七弟,你这偷鸡摸狗的坏习惯跟谁学的啊?”萧邵元来了兴趣,“还有,父皇不是不准你在宫里乱跑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慎咬了咬后槽牙,低声回道:“我这就回去。”
“等等!”乐子送上门来,萧邵元岂会轻易放走,“我让你走了吗?”
握住梅枝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萧慎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
萧邵元停下脚步,大手“啪啪”地打着弟弟的脸,教训道:“你看看你,一副畏畏缩缩见不得光的样子,有哪一点像我们萧家人?”
萧慎眼眸低垂,一声不吭。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等萧邵元玩够了,自然就会放他走。
“对了,听说父皇把那个沈青琢赐给你做侍讲了?”萧邵元继续拍弟弟的脸,“怎么样?他可是太子的入幕之宾,没少折磨你吧?”
萧慎瞳孔骤缩,咬紧了牙关。
“啊呸!”萧邵元啐了一口,“本殿下就瞧不上他,整日一副高岭之花不可侵犯的模样,说到底不就是爬上了太子的床,上不得台面的男宠——嗷!”
狠狠一脚正中裆下,萧邵元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
萧慎盯着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厌恶,“闭嘴!”
“萧慎!你疯了!”萧邵元缓过最初那一阵钻心的疼痛,疯了似的扑向他,“我弄死你这个小畜生!”
萧慎拔腿就跑,萧邵元追在后面破口大骂,随行的小太监也慌慌忙忙地跟上去。
黑黢黢的宫道中,萧慎仗着自己身材瘦小,四处乱钻,很快便将人引到冷宫附近废弃的一座园子里。
园子里有一个池塘,此处极为偏僻,人迹罕至,等过几日有人发现池塘里多了两具尸体,又关他什么事呢?
萧慎眸光阴沉地停在池塘前,转身面向气喘吁吁追来的萧邵元。
他忍这个蠢货已久,既然今夜忍无可忍了,那便提前动手除掉吧。
“小、小畜生!”萧邵元许久没有这样剧烈地跑动,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着膝盖大骂道,“今日、今日我非打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呵……”萧慎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四哥,你知道溺水而亡的人,死后会去哪里吗?”
萧邵元望着黑沉沉的眼珠子,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萧慎猛地冲上去,拦腰抱住他就往池塘边拖。
“你干什么!”萧邵元反应过来,立刻挣扎着往后退。
但萧慎杀心已起,他像一头被放出牢笼的饥肠辘辘的狼崽子,一口咬住了猎物便死不松口,誓要见血封喉。
萧邵元死也想不到,平常逆来顺受的七弟竟敢对他下死手,没挣扎几下,便被狠狠撞进了池塘里。
“噗通”一声,掀起一阵巨大的水花。
与此同时,一道清亮焦急的嗓音划破沉沉夜色:“萧慎!萧慎你在哪儿?”
站在岸边的小狼崽怔了怔,眸中暴出的血色倏然消褪下去。
下一瞬,他双腿一软,任由自己一头栽进池塘里。
“先生……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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