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 两人的对话悉数落入晓君阑耳中,倒不是他想听,如今受邪咒影响, 叶挽卿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
他垂着眼, 面前跪着的侍卫又唤了一声“主子”。
“佞肆已经修成人形,属下在烨林一带发现了佞肆的神像, 留下的气息显示, 是往京州的方向去了。”
侍卫的身形在原地消失, 戚烬和叶挽卿商量完出去,两人在殿外照面。
戚烬看了眼不远处的人影。晓君阑孤身在月色下站着, 身影被拉长,眉眼如同被墨色晕染过,身形颀长挺拔, 像是清冷挺立的雪松。
他家世子和晓剑神应当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 这是戚烬的直觉, 戚烬心中叹口气, 没有和晓君阑打招呼,身形直接在原地消失了。
叶挽卿背后靠着软塌, 他抬眼能够看到顶上的造物神像,飞天神女琵琶绕梁,浮云围绕其中, 神女眉目含笑。
人走了, 晓君阑便回来了, 这回没在房间里研制他的什么药方,而是命侍卫寻了许多编草过来。
晓君阑编草编地非常熟练, 在桌子边没一会编出来了小兔子, 编出来了小刺猬, 还有凤鸟的鸟窝。
他们两人离得不远,叶挽卿想不注意晓君阑的动静都难,他看着晓君阑熟练的动作,晓君阑侧脸沉敛,指尖翻转,编草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灵性。
没一会有侍卫进来了,他扫一眼,扫到熟悉的几团毛茸茸,还有啾啾叫的凤鸟。
团子一放下来,全部都去咬晓君阑手里的编草,有几只围着晓君阑编的兔子转,似乎有些好奇,其中一只用身体拱了拱。
编草编的兔子被拱地动了动,倒是把团子吓一跳,团子一蹦蹦到了晓君阑怀里。
叶挽卿眉毛微皱,心道真是蠢货。
他指尖碰到柔软的触感,凤鸟飞到了软塌上,蹭着他的手指,“啾啾”叫了两声,带着些许讨好。
晓君阑没管那些团子,把东西都编完了,东西放下来,对他道:“小挽,佞肆的下落已经查出来,我们明日便动身,如何?”
尘到山偏远,离京州有十几日的路程,他们明日出发,最低也要半个月之后才能到。
谁知道这半个月会发生什么,且不说能不能见到佞肆,佞肆愿不愿意帮他们解又是另一回事。
叶挽卿心里这般想着,他看着晓君阑的方向,视线慢慢地收回来,“嗯”了一声。
“这些你若是不喜欢,明日我便让人送回去。”
晓君阑这么说了一句,眼见着人要起身离开,叶挽卿把他喊住了。
“等等。”
叶挽卿表情平淡,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你不在殿里,我睡不着。”
晓君阑闻言眼睫抬起来,那双眼深黑浓稠,对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静静地等着晓君阑回复,晓君阑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晚留下来。”
他看着晓君阑把东西收拾了,兔子拽回窝里,凤鸟也识相地飞走了,他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殿中静悄悄的,叶挽卿袖中藏了一把匕首。匕首上面纹的有银面金纹,想要取心头血,需要本人自愿。
这对于他来说太难,还有一种便是行骗,入晓君阑的梦,在梦里骗晓君阑,让他自愿给出心头血。
这个他认为并不难,只要他扮作奉清酒,不是很容易能够骗到晓君阑的心头血。
叶挽卿手里捏的有咒文,他们两人隔着大半的距离,因为他睡觉,晓君阑便不打坐陪他睡觉。
只是是不是真的睡着就不一定了。
他转了个身,眼角能够瞥到枕头上面的绣金鸳鸯纹,晓君阑睡姿非常规整,房间里熄了灯,晓君阑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
他能够看见晓君阑深黑的眼睫,向下是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线条俊朗的下颌。
叶挽卿盯着看了一会,闭了闭眼,他凑近晓君阑,几乎是他一动作,晓君阑便醒了。
“小挽?”晓君阑睁开双眼,微微偏头问他,“睡不着?”
叶挽卿更靠近晓君阑一些,几乎要滚进晓君阑怀里。他轻轻嗯了一声,凑过去啄了一下晓君阑的唇。
他主动,晓君阑却没有动弹,只微微侧开身子,对他道:“明日要早起,你早些歇息。”
叶挽卿拧眉,他今日便要入晓君阑的梦,多拖一日他都不放心。
他再次凑上去,这次耐心了一点,一点点地啜吻,想要晓君阑回应他,他好把药喂进去,这药见效很快,能够让晓君阑立刻入睡。
他亲了一会,晓君阑凑上来咬了他一口,他连忙渡了气过去,然后松开人,回到了一边,静静地等着晓君阑睡着。
床侧传来轻微的动静,叶挽卿看过去,晓君阑闭上了双眼,他去探晓君阑的呼吸,呼吸很平稳,看来是睡着了。
他没有耽搁,立刻施法,带着自己的匕首进了晓君阑的梦。
叶挽卿进去之后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黑暗里行走,慢慢地眼前出现白光,周围的景象骤然亮起来。
入目的是一片荒郊战场,地上躺的有许多尸体,这里是仙族和鬼界的战场,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
是梦里,叶挽卿仿佛能够感受到血腥之气,这里的人看不见他,他置身在外,看到小鬼将尸体啃的尸体模糊,在土坡之下,那里有一道瘦小的身影。
他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略微眼熟的脸,是年少时的晓君阑。
这个时候的晓君阑约摸七八岁的年纪,长相算不上出挑,面上有一道疤痕从眼尾蔓延至脸颊另一侧,上面的血还没有干。
才七八岁的年纪,晓君阑眼眸漆黑通亮,躲在土坡遮挡物后面,后面是已经血肉模糊的腐尸。
他注意到晓君阑的目光有些涣散,停留在不远处的女尸上,那具女尸穿着修仙界的长老衣衫,应当出身名门,如今正被十几只鬼一同啃噬。
那些鬼没有发现躲在土坡之下的晓君阑,叶挽卿猜测兴许是晓君阑的亲人。
他对晓君阑的过去没有兴趣,想着不如化成方才那女子的模样,但是那女子已经看不清容颜。
化成奉清酒?现在应当是年少的奉清酒,梦里有一套主人自以为的自我意识,不知道现在化成奉清酒有没有用。
叶挽卿这么一犹豫,画面发生了翻转,这次是在一间气势不凡的院子。天际尽头是白日,却泛着陈旧的昏色,像是充满污垢泥泞的记忆片段。
他再次见到了记忆片段的主人。
晓君阑依旧是七八岁少年的模样,如今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脸上的伤口长成疤痕。他身上没有属于孩童的活泼和稚气,眼里黑沉沉的,少年老成,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浓墨。
府邸里出现一男一女,男人袖口有长剑挽月的花纹,女的穿着长衫鹅裙,身后有人把晓君阑推到了两人面前。
“慕容澜,过去。”
“小澜,日后在晓府,我们会照顾你。”
“从今以后,你便姓晓,你父母死在鬼族手里,他们不知道你活了下来,你要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原先姓慕容,你明白了吗?”
叶挽卿眼前画面再次翻转,这次是在晓府。
十岁的晓君阑被领进晓府,见到了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晓君阑温柔,善于揣测人心,在许多人心里是非常耀眼完美的存在,他脸上常年戴着一张面具,久而久之,那张面具再也摘不下来。
此时叶挽卿见到的,是少时的晓君阑,一个还没有戴上面具的晓君阑。
晓君阑沉默寡言,跟着新认的母亲踏入晓家正殿。母亲名唤贺兰,是晓家家主的师妹,也是在进入晓府之后,晓君阑才知道,贺兰并不是正妻,而是所谓的旁支。
在凡间便唤作姨娘或者妾。
晓家长子和次子是正妻的儿子,正妻出身名门,又是京州有名的王女,两个孩子也都非常出色。
一个四岁弄武,另一个三岁唱诗,享誉京州。
奉清酒是贺兰的孩子。
两名少年一个今年十四,一个十二,看到晓君阑两人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只眉眼偶尔显露出来一两分的厌恶。
本身自家孩子就够多了,又来一个,还是外来的,先不说晓君阑是不是有可能是晓家家主在外面的孩子,单是厌生这一条,就已经让晓君阑在他们这里留下坏印象。
奉清酒年少身体不好,见到晓君阑的疤脸,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好吓人”,躲在了贺兰身后。
“小澜比清酒年长,日后是你兄长,以后小澜便是晓家的人,排行老三,你们和他好好相处。”
三人都给晓君阑送了见面礼,晓君钺和晓寒屿送的短剑和毛笔,奉清酒送了一盒点心。
叶挽卿眼前的画面一直在跟着晓君阑转,他看着晓君阑被下人领到一座偏殿,因为是贺兰安排的,贺兰心善,下人衣食都没有缺晓君阑的。
回到房间里,晓君阑拆开了礼物,短剑和毛笔都没有什么不妥,唯有奉清酒送的点心,实际上里面装了一盒恶心的虫子,底下还有一张纸条写着贱种二字。
叶挽卿看的拧眉,他有些拿捏不准,原先奉清酒和晓君阑的关系不好?
他上下打量着晓君阑,晓君阑这幅样子确实不怎么受人待见。相貌骇人、沉默寡言,时不时地给人感觉很沉冷,像是生活在黑暗环境里的生物。
这幅模样,不招人待见也正常。
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学会收敛情绪,也不会曲意逢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双亲来到陌生环境的少年。
来到晓府的晓君阑多了两个大哥,还有一个弟弟。晓君阑还不会收敛情绪,但是会察言观色,他知道大哥二哥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不会表现出来。
奉清酒表现的十分明显,处处针对晓君阑,只是奉清酒还是小孩子,又没有兄长那般的冷血,到底还是心软,经常也会帮着晓君阑。
起初晓君阑不怎么待见奉清酒,时间久了,会偶尔跟奉清酒说一两句的话。
话说的很简短,晓君阑在晓府并不怎么受待见,晓家家主常年在外,只有贺兰是真心待他,他平日里和贺兰说的话最多,也是真心地把贺兰当做母亲。
晓君阑这个时候并不突出,他灵根不好,天生剑骨在此时没有显露出来,脸上的疤痕在贺兰的调养下逐渐愈合,模样倒是长得愈发冷峻。
他在旁边旁观晓君阑的少年时代。贺兰并不是日日都在晓府,贺兰不在的时候,晓府里没有人待见他。
晓君阑因为救奉清酒落水,当天晚上发了热,烧得神志不清,医师都在奉清酒那里,没有人过来看他。
加上他性子冷,也未曾主动开口求过人,自己在偏殿烧得迷糊,昏昏沉沉地喊娘,一会又喊自己的父亲,半夜从床上栽下来,碰翻了旁边的茶水,茶碗碎片直直地插-进眼睛。
外面的下人听见动静,却没有人进来,晓家家主和正妻因为晓君男风阑闹了矛盾,下人们都很识时务。妇人多善妒,时常怀疑丈夫不贞,哪怕丈夫本来便不贞,那些怒意只会牵连在其他人身上。
年少的晓君阑在地上疼得大喊大叫,这回他出声了,他的眼睛流了许多血,什么都看不见,他身上发着热,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从喉咙里发出来尖叫,疼痛令他清醒,他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血,在地上徒劳挣扎,咳嗽了几声,自己掌间是一片温热。
无论他怎么叫,都没有人搭理他,他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左眼一片血肉模糊,指尖在发颤。
他在地上躺了一夜,眼伤按了一夜,第二天皮肤几乎粘连在一起。
晓君阑自己从院子里踉跄着出去,他身为义子,贺兰往日给过他不少钱,平日里奉清酒经常花完了找他要。
若是他不想给,奉清酒便要说上一句“这些银子都是我娘给你的,我为何不能花?”,每到这时,晓君阑便说不出话来。
他身上没有剩什么银钱,拿着剩余的银钱,他去找府里的医师,人人都会看碟下菜,医师收了他的银子,给他拿了最差的伤药。
那伤药每覆盖到皮肤上,都像是烈火在灼烧,疼得他死去活来,药性很差,他的伤非但没有好,反而更加严重。
晓君阑的左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他病了十几天,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便说没事,大哥二哥冷漠而视,奉清酒最看外貌,嫌他晦气,连着几天不待见他。
在晓家家主回来的时候贺兰也回来了,贺兰看见他的眼伤,心里又怒又心疼,把下人全部训斥一顿,带他亲自去找了医师。
晓君阑疼了半个月,眼伤和热症得以痊愈,贺兰向来舍得为他花钱,给他找的是最好的伤药,让他的眼睛能够重新看清东西。
他病好了,之后下人还算听话,很快便出了新的意外。
贺兰每次出去都是为奉清酒寻药物,奉清酒天生弱症,性命活不过弱冠。
这次贺兰出去了一年,晓君阑模样生的愈发出挑,甚至隐隐超过晓家长子和次子,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能吸引人群中所有人都目光。
他像是一株沉郁的雪兰,清冷又沉敛,开在广寒深处,让人看见便移不开视线来。
最明显的是奉清酒态度的转变,从“贱种”改为叫三哥,一口一个三哥,甚至在山上巨石滚落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为晓君阑挡下了。
巨石压断了奉清酒的双腿,奉清酒拽着他的衣襟,“三哥,今日我救了你的命,日后你一定不能丢下我……”
十四岁的晓君阑背着奉清酒,像是有巨石压在他身上,他沉默了好一会,最后看着少年断了的双腿,说了个“好”。
贺兰回到府里便得知这个消息,她唯一的孩子原本身体便不好,此时又断了双腿,贺兰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他并没有被责怪,只是贺兰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在贺兰临终的时候,这位唯一一位真心待他的女人握着他的手,将奉清酒交给他。
“小澜,我知道清酒在想什么,他从小受了许多苦,我若是走了,晓府便没有人能够护着他,娘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一件事。”
“他对你的心思我一直都知晓,就算你不喜欢他,娘求你,一定护着他,不要让他难过……”
这一日起,晓君阑失去了贺兰,也是从这一日起,他的自由终于离他远去,他被困在名为愧疚和责任两大枷锁之中。
要护着奉清酒,不能让奉清酒难过。
转瞬之间数年过去,晓君阑天生剑骨,被剑祖挑中,成为剑祖首徒,在一剑清扫鬼界邪祟时,得以名动九州。
他很少回晓府,但是奉清酒给他传音他会立刻赶回去,他遍访九州,四处寻找能够解天生弱症之法。
直到他得知,纯质灵根能够解弱症。
从此他踏上了寻找纯质灵根之路。
……
叶挽卿并不知晓晓君阑心中所想,他断断续续地看完晓君阑的回忆,在梦即将结束的时候,化成了奉清酒的模样。
他出现在晓君阑面前,化成奉清酒十七岁的模样,这个时候的奉清酒模样长开,最容易引起人的恻隐之心。
“三哥。”叶挽卿袖中藏着匕首,他这么一喊,不远处的晓君阑转过身。
晓君阑如今二十五岁,相貌出挑,气质温和,从荆棘丛中走出来,戴上了一张温柔良善的面具,梦里的晓君阑回头,却是一眼看穿了他。
“小挽?”
转瞬之间,叶挽卿的幻容术显出原形,他也是这一刻,直接被传送出去。
叶挽卿手里还握着匕首,对准的是晓君阑心口的位置,晓君阑在夜幕中睁开眼,正握着他的手腕,眼底情绪意味不明。
“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醒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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