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卿在原地怔然好一会, 他许久都没有回神。他一直看着晓君阑魂魄消失的方向,眸中失神,指尖略有些不稳。
像是一道风沙轻轻落在他心头, 慢慢又散开。
后来的他时常回想起来那一日, 在看到晓君阑的瞬间他曾有一瞬间的犹豫,心头浮上些许说不出来的情绪。但是剑光已经落下, 没有后悔的可能。
兜兜转转, 最后是他亲手杀了晓君阑。
……
叶挽卿成名之后, 他在九州四处活动,早已不再待在风莱。他待的最多的地方是剑祖神像之下, 剑祖一生只收了晓君阑一个徒弟,但是人人都能够去剑祖神像前参悟。
他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逐渐只剩下他一个人。萧不易前往鬼界之后再无消息, 红月他们也早已去往各地, 戚烬则是留守在京州。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保护了。
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 如今修为已经达到九重, 能够独当一面。
叶挽卿成名的第五年,安分多年的鬼界再次沸腾。鬼界出了一位鬼王, 据说是从无尽炼狱活下来的,十二位邪神已经召齐。
九州派长老会过去谈判,若是不去谈判, 兴许等待着九州的会是一场浩劫。
古来战乱多苦民众, 加上十二邪神里有好几位瘟神, 他们统一臣服于鬼王,若是真打起来, 瘟神尚且难以应付, 不要说其他几位邪神。
叶挽卿得知消息的时候尚且在剑祖这里, 他在剑祖神像前打坐,这几年心性愈发平和,看着剑祖神像,他时常会陷入长久的寂静里。
这次派人去谈判,人已经回来,让他过去,因为他如今有资格参加九州的政事。
戚烬过来接的人,几年过去,戚烬面容多里几分沧桑,常年在九州之间往返,身上多了磨炼出来的沉寂气质。
“世子,你可听闻了鬼界之事?那新任的鬼王听说是个瘸子,净在那装神弄鬼,你猜他提了什么要求?”
能够达到鬼王的境界,除非他自愿魂飞魄散,不然几乎没什么能伤的了他。瘸子必定是装的。
叶挽卿静静地听着,闻言问道:“提了什么要求?”
“他竟然要让四公主为他献祭,先不说四公主是城主大人最喜欢的女儿……四公主身上已有婚约,她前一日悲愤至极险些自刎,现在王宫已经乱做一团。”
听闻是个瘸子,叶挽卿下意识地回想起来一张脸,他略微有些愣住了,很快觉得不可能,问道:“可知道那鬼王的名字?”
“世子你应当许久未曾出门了,整日在剑祖那里闭关……鬼王名守槐玉,他是被师无相一手扶持起来的。”
师无相,位列十二邪神之首,也是邪神里唯一的人族。他原身是昭明将军,擅占卜之术,可通天乾,在当初的时代几乎是战无不胜。
后来赶上天灾,师无相死在那场天灾里,死后成为十二邪神之一,在鬼界广受供奉。
“兴许是师无相早就推测出来守槐玉有鬼王命格……他一向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所谓鬼王命格,便是天生孤煞之星,命中舛舜多灾,且命中有不可破解的死劫,这种人千年未必出一个,通常生前处处是死路。
死后会绝处逢生,成为万鬼之王。
叶挽卿这几年收集了不少十二邪神的信息,他慢慢地回想起来,“以前未曾很少听闻师无相,他似乎很低调。”
“他素来如此,这两人的名字都不是真名,尤其是那位鬼王……未曾有他的任何消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新任鬼王,修为已经踏破九重天境……甚至更高。”
叶挽卿静静地听着,他倒是听闻了几位仙界大能同守槐玉交过手,无一例外全部都战败。
修仙界一向交手在前,谈判在后。
“而且这鬼王性格古怪,暴戾阴晴不定……他要娶四公主,最开始城主不愿,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他屠了一座城,边城虽说是鱼龙混杂之地……却也是活生生的城池,被他下令,三日之间变成了一座死城。”
“那里现在变成了万鬼窟。”
叶挽卿闻言怔住了,他随着戚烬回去,他一向闭关时世事不闻,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舅舅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此事还有待商议,不是解决不了了过来通知你,城主已经数日未曾合过眼。”
“守槐玉给的期限是月中,如今还剩下不到十日的时间,若是四公主到时没有送去,说不定下一个被屠的会是京州。”
四公主是叶挽卿的表妹,他表妹生的十分貌美,未曾想这美貌如今给她带来了这等灾祸。
叶挽卿叹了口气,叫他回去,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自然不能让妹妹前去。
鬼界那个地方他已经不想再踏足,他在那里亲手杀了晓君阑,经常深夜时回想起来那一幕,总会莫名的心悸。
人不应该受情绪影响,那般会失去判断能力,就如同他曾生出来那些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情愫,他也不应受情愫的影响。
但是人真的能够一直克制住自己吗?
他一直都在克制,一直厌恶、憎恨、漠视晓君阑,可为什么他落下剑的那一刻,却会后悔?
若是真厌恶他,恨他到极致,哪怕只有切切实实的一瞬间,却也是动摇了。
叶挽卿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去回想,也不再接触,他对鬼界本能的排斥。
但是自己妹妹的性命自然更重要一些。
戚烬看他的神情,估计他已经猜到了,“世子猜测的没错,城主大人这次让世子回去,是有求于世子。”
“我已经猜到了,”叶挽卿笑起来,摇了摇头,“罢了,我便过去一趟,总归要会会鬼王。”
“世子不怕有去无回。”
“怕,”叶挽卿唇角扬起来笑,“但愿我能顺利回来,毕竟和鬼王日后还有的打交道。”
这世道,似乎要变天了。
叶挽卿和戚烬在三日之后赶到了京州,他回来,姜郇为他办了盛宴,京州王族与许多世族都前来了。
以前他不会分辨食材和酒水有没有毒,什么都不碰,如今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来,碰到熟人便跟着敬酒,面上时常扬着浅淡的笑意。
他在宴上见到了许多眼熟的人,比如晏施,比如沈榷,比如岑酉和聂鸿羽。
晏施没有修炼太久,后来回家继续做机关器物的生意,这次过来,是正好路过。
至于沈榷,沈榷成为了斩祟使,此事之前在风莱广为议论,他们风莱的弟子被斩祟使挖走了。
他和聂鸿羽不怎么熟,偶有听闻。至于岑酉,岑酉原先一直带着一只傀儡,就连出门都要随身带着,这习惯几年之前才改掉,据说性格从那时也变了不少。
叶挽卿远远地看着,岑酉察觉到他的视线,扭过头来朝他淡淡一笑。
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平白的变得平和又温顺,给人的感觉像是换了个灵魂。
叶挽卿在原地站着,他如今目力极好,哪怕岑酉只是动动口型,他却能看的极其清楚,岑酉说的只有两个字。
——小挽。
他好一会没有回过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再看他的方向,与他好像是路人。
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对方想要传递给他的信息。
已经十年过去了,叶挽卿压下心里的情绪,他慢慢地收回视线。
昨日往昔,仿佛是转瞬之间的事。
他在宴上待到结束,第二日姜郇才找了他,几位兄弟姐妹中,他修为最高,加上经常和邪祟打交道,让他前往一趟。
叶挽卿来时便预料到了,他和戚烬半夜在屋檐上喝酒,姜月姬那边已经睡了,他抱着一坛兰花酒,看着远处的月色,听着戚烬在絮叨。
“世子过去,若是鬼王认出来你……到时候兴许得不偿失。”
“确实是这般,希望他不要认出来。”
叶挽卿指尖摩挲着酒坛边缘,笑道,“不过,你又怎知……说不定他原本便是想让我去一趟。”
话音落了,戚烬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叹了一句。
“如今我倒宁愿世子根骨不好,能够一直简单快乐,不必像现在这般。”
叶挽卿倒是放的开,他拿了自己的剑坐起来,“兴许这便是圣僧当初说过的,我命中劫难,躲不过。”
他很快跳过这个话题,把自己的剑拿给戚烬看,他的剑还是十年前那把破剑,上面甚至有一道豁口。
“上次司徒长老给我写信,他告诉我……这把剑是有名字的,你猜猜它叫什么,说不定是上古名剑也说不定。”
戚烬被吊出来了兴趣,问道:“是哪一把?十二名剑里的……秋水、饮冰,朔夜,千尺明……”
“等你哪天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戚烬:“……”
他耍了戚烬一道,自己抱着酒下去了,收了剑,回自己殿里睡觉。
后面戚烬又喊了他两声,明显被气乐了。
叶挽卿没搭理门外的戚烬,和戚烬说的不是开玩笑,他倒是觉得守槐玉的目标说不定就是他。新晋鬼王,性子又暴戾不定,兴许是想骗他与他交手,拿他杀鸡儆猴。
他真想告诉鬼王,可以不必用这种方式,想打架直接约架便是,何必大费周折。
叶挽卿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约定的那一日换上了红色的嫁衣,衣裳是他妹妹为他挑的。姜霓裳感动的稀里哗啦,抱着他吧唧亲两口,然后泪眼汪汪地为他挑了一身最艳丽的嫁衣。
“哥哥,我在梦里见过鬼王,他一点也不凶,没有那么可怕……你嫁过去不要怕,我和他约好了,他说了会好好疼你的。”
叶挽卿:“……”
青年换上了嫁衣,他原本便是偏艳丽的长相,眼尾的朱砂痣灼目,腰封衬得腰肢极细,眉目若金墨晕染开来,嫁衣上的红色火凤似烈焰灼烧。
身形窈窕,容姿若翡,雌雄莫辨。
叶挽卿盖上了盖头,他被人牵着上了轿子,临走前轻轻在姜月姬鬓边亲了一下,没有说自己会回来。
在京州无涧崖底,那里在月半子时阴气最重,约定的地方在那里,子时会有人过来接。
叶挽卿坐在轿子里,他未曾坐过这种需要人抬的轿子,轿子摇摇晃晃,他额前的红盖头也在轻晃。
献祭……他从记忆深处回想起来,这倒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去往剑南山庄的路上。
外面夜色漆黑如墨,子时到了,月色无边,轿子已经在原地停了好一会。
他隐约听到了脚步声,有小鬼在嘎吱嘎吱的笑,嗓音又尖又细,搔刮着人的耳膜。他透过红纱只能看到无边的夜色。
紧接着四周安静下来,似乎什么极其危险的生物出现了,周围蔓延着死气,无形的威压落下来。
面前的轿帘被掀开,寂静之中,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出现在他面前,那是属于男子的手。
指骨修长,指腹粗砺,若玉削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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